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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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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夜晚总是在沉静中透出几分撩拨的,人站在掩于树草之后的河滩远远向上望去,老街石巷里灯火交辉、人影婆娑;而河滩上则分外寂寥,唯偶尔晚风拂波惊起三两只水鸟,扰断两人谈话。

这处浅滩距离陈凤的乌篷船已经隔了好几个弯道,又离主街路远,不必担心人来惊扰。

看着眼前才二十一二的年轻男子,宴娥此刻的心中竟意外地多了几分怅惘。

20年前孟英曾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死了,必定会找人来接他的班,来继续未完成的心事。按照他的性格,从前都以为多半是重金悬赏有能之士,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他们把孟英想的太过小气。

在孟英心里,钱跟亲人相比自然亲人更胜一筹,他那样疼爱两个孩子,是舍不得让孩子们来受罪的。但如今孟一行就站在眼前,实力证明他们以前都想错了。

可是接下来的路,艰难程度并不亚于当年他们下巴洞谷时走的那条荆棘小道,孟英舍得让孟一行来,心里必定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宴娥无声叹息,心中的怅惘一半为了孟英,另一半则为了庄鹤。

而就在她怅惘叹息的同时,孟一行的心却麻利地掰成两瓣,一瓣极其所能地腹诽宴娥的妈也就是庄鹤无情无义,自己拜把子的兄弟过世居然都不来悼念,实在狼心狗肺不配为人;

另一瓣心的状态则只能用“无能狂怒”来形容。

孟一行坐在断了半截的石头上面,偷偷地用目光凿穿宴娥的脑壳,幻视在她脑后的发髻上,幻视着那条差点勒断他脖子的银索!

实话实说,自从老孟五年前驾鹤西去以后,他再没有棋逢对手过,更没有受过如此大的憋屈!要知道在长沙一带,他可是说一不二的“孟小嗲”!

当然了,人这样称呼他,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老孟的。

印象里老孟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像个女人发嗲,又像故意捏着嗓子要恶心人似的。大夫说,那是他伤了嗓子的缘故。不过老孟虽然说话嗲,但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颇有江湖豪气,而长沙话里“嗲嗲”就是爷爷的意思,所以底下人都称呼他“孟嗲嗲”。

孟一行作为他的儿子,自然是要被尊称为“小嗲”的。

平心而论,孟小嗲长得不赖,健康的小麦色脸庞上匀称地分布着五官,浓黑的眉毛叛逆地向上微扬,高挺的鼻梁下方是薄而性/感的嘴唇。由于常年的挨他爹的揍,因而目光总是倔强不服气。他自认姿色尚可,家中产业也足够挥霍两三辈子的,可是总难觅得知心人。

长到如今二十二岁,除了老孟之外,孟小嗲再不怕一人。但是今晚他见识到了比老孟更狠更“嗲”的宴娥,自己偏又打不过,所以只能在心里无能狂怒。

又想到自己将要与这么“嗲”的女人同舟共济不知多少时日,孟一行的两瓣心忽又合成一处,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起来。

短暂的相顾无言后,宴娥突然想起点什么,问他:“你妹妹可叫别路,孟别路?”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孟一行就认定自己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他甚至觉得宴娥是在盐场做过工的,否则怎么能如此准确地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可是不答也不好,毕竟双方长辈拜过把子,按长幼顺序,他还得把眼前这位撒盐高手称做“姐”。但为着银索之仇,孟小嗲不能低这个头,所以只哼哼唧唧地点了个头,并不叫她。

宴娥没往这方面想,看他点了头就又想接着问她现在何处之类的话,可孟一行并不想继续关于孟别路的话题,所以干脆直接掉转话头,往正事上说。

在乌篷船的时候,他误将黑暗里的宴娥当作陈凤,还把远在千里之外的王二狗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他们二人既然相认,就该把各自的线索合并在一处来看看这个陈凤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根据王二狗提供的信息,这个陈凤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十年前的某天孤身从外地搬来的,今年已经四十七岁,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其个性乖张怪异,犹善多疑,自搬来后就不住在街上,反而择了临水浅滩,以船为屋。

王二狗还说,陈凤还是个“船娘”。

当时孟一行看他一副“你懂得”的表情,以为他是看不起这种卖苦力的人,也就没放在心上。及至到了象头镇,亲自打听了一些陈凤的事后才明白过来他为何那副表情。

**

古时在沿海沿河的地方多有摆渡的船只,而摇撸撑船的人又多为男性,人们称之为船夫。而与之相对的,便是船娘。

据说船娘这个职业始于隋朝,隋炀帝三下扬州时,在大运河上划船的却不是壮丁,而是盈盈美女。美女们衣着清凉,摇着桨儿露出纤背以供隋炀帝观赏。

在这之后,船娘便风靡开来,引得文人骚客们趋之若鹜,纷纷效法柳三变为其作文写诗,比如宋朝诗人秦少游就写过“西湖水滑多娇嫱,妙奴十二正芬芳”的诗句。

可渐渐地,船娘这个词就变了味儿。再提起时,人们竟称之为“西湖船娘”,将其与“扬州瘦马、大同婆姨、泰山姑子”归为一谈,其暗藏的鄙薄之意不言而喻。

陈凤做了十年的船娘,时至今日居然渐渐有了金盆洗手的意思,据说是跟一个年轻的画家谈起了时髦的恋爱。

孟一行将自己的这些信息与宴娥交换,宴娥想起船上的两个人影,心里约莫有了个底。

只是他们二人大晚上的,又突然要去哪里?

宴娥在旁边也找块石头坐下,沉着脸,不置一词。

这一下两人的距离更近,孟一行越发嗅到宴娥身上有一股香甜的气味,像是清晨新摘的蜂蜜,让人闻之欲啖。

方才在船屋时,他认出她,就是凭着这一股香甜的气味。

老孟曾经说过,庄鹤身上有一股甜味,她的后代身上也会有。这种气味很香但是又很淡,与香包香粉乃至香水都不同,少了那份刻意,多的是浑然天成,像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与众不同,很好辨认。

果然老孟没撒谎,他确实一闻就认出来了。

但宴娥似乎对他这个人就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点,倒是对他的名字更感兴趣,看来庄鹤确实没把她这个拜把子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儿女放在心上啊。

孟一行一心替老孟不值得,若是换了其他事,他早撂挑子不干了。但偏偏是这件,他不得不干,否则老孟死不瞑目。

思及此处,他就问宴娥:“你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宴娥回过神来却不答他的话,反而也问他道:“为什么你不正大光明地去找陈凤当面说话?”

我不正面找她是因为惮于前车之鉴,那么你呢?

孟一行被问的倏忽间俊脸一红,好似被她捏住了短处般局促,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背对着犟道:“怎么找是小爷的事,你别管。”

宴娥望着他的背影,忽道:“是不是你已经去找过她,但是失败了,她不肯配合?”

这一句正命中靶心,叫孟一行再也犟不掉。

他回过身来,挂着一点笑,俯视着宴娥,问她:“宴小姐还猜到了什么?”

宴娥想了想,然后不慌不忙地说:“你是不是假扮了嫖/客去找的陈凤?”

孟一行先是一惊,而后咬牙切齿,接着一跺脚,颓丧地重新坐下,双手反撑在身后仰面看天,没好意思地叹了口气,道:“八九不离十了。”

事实确是如此,不过假扮嫖/客的却不是他,而是王二狗。

王二狗单名一个“冒”字,家中承袭的是丐帮生意,专门帮人打听消息的。论说他能力很足,其仪表堂堂又身姿挺拔,满可以“爷们”、“公子”自居,但就是每每犯浑时像是条赖皮的狗,让人恨不得用打狗棍伺候,所以江湖人送“二狗”美名。

就这么个金玉其外的嫖客主动送上门去,谁能想到居然还被拒绝了呢?

事情不成不说,丫的王二狗居然还找他赖要精神损失费,说自己被半老徐娘拒绝,幼小纯洁的心灵被伤得很面目全非,非得“花钱治病”不可!

万事开头难,但孟一行没想到自己遇到的第一个难关居然就是王二狗造成的,好笑又好气之下,这事儿就成了他的短处,轻易说不得。

丫的!孟一行转头看了一下宴娥,终于忍不住问道:“宴小姐,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又把王二狗假扮嫖/客去套陈凤的经过描述了一遍。

宴娥笑了笑,露出左边的酒窝来,“你把我错认成陈凤,下手那么重,必然是与她有过节的。那么综合第二个问题你的反应来看,只能是你们在她手里吃过亏。”

孟一行怔怔地看了她几秒,忽然暗自赞了一句,“丫的,厉害!”

宴娥的笑往往禁不住多久,此时已经肃然,她侧过身体正面对着孟一行,一字一句地说道:“回到刚才你的问题,我希望这次,由你亲自扮做嫖/客去找陈凤!”

孟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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