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翌日傍晚,孟一行顶着王二狗那张脸不情不愿地再次来到渡口,宴娥躲在竹林后边朝他挥挥手,意思是,去吧去吧。
虽说顶着别人的皮好些事情就没有顾忌,但孟一行心里总是不得劲,就好像真是自己过来□□似的。这要是让孟别路那个讨厌鬼知道了,林叔父的牙科诊所里又得进好大一笔生意。
孟一行咬着牙,摇摇摆摆地走上船去,伸手扣响船门。
不过片刻,里头便响起一个女声:“停摆咯,明天请早。”
孟一行不理会,更加拍的山响。
里头脚步声响起,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近。船帘猛然从里头撩开,一个中年女人满脸的不耐烦:“你耳朵聋了,都说了…”
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陈凤有瞬间愣神,反应过来后先是哟了一声,然后扭着身姿就往里走,却也不进后仓,反而在排椅上坐下,翘了二郎腿半倚半靠地挨着后头的木杆儿,把自己凹成个“S”形状。
既不请他进去坐,也不赶他走,只是懒散着用手拨了拨刚洗过还濡湿的长发,似笑非笑地揶揄了一句:“愣青头头,口味儿怪耶。”
孟一行看得清楚,她撩发的手腕上赫然一根红绳坠金鱼,这次必是陈凤没跑了。
松松心,孟一行装出王二狗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厚着脸皮往里进。
只是面上表现得再平常,心里总归是毛毛的特别扭,孟一行觑着陈凤,最后在她对面的排椅上坐下,笑道:“天色尚早,怎么陈小姐就要洗漱睡觉了吗?”
这是王二狗的经验之谈,女人在乎年龄,无论老少总是愿意别人看“轻”自己,所以称呼一声小姐必使芳心开怀。
果不其然,陈凤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点真心的笑容,起身过来挨着坐下,在孟一行的脑门上戳了一下,道:“王先生真是、上次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不行吗?”
陈凤并未留指甲,可这一戳还是叫孟一行心颤,他保持着笑,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地往边上稍稍挪动,道:“王某确实对陈小姐颇有好感,但陈小姐之前已经明确拒绝过,王某不敢造次。这次来,王某其实是想跟陈小姐交个朋友。”
“交朋友?”
陈凤看着他,顿了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王先生这般人物,想交朋友多的是,又何必大老远从湖南跑来这里,与我这个白丁纠缠呢?”
孟一行是场面人,肚子里的场面话多如牛毛,于是张口就来:“无关身份地位,王某只是觉得陈小姐身上有一种饱经世事后慵于开口的的气质,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那般神秘,让人禁不住想要探索一番。”
蒙娜丽莎?陈凤喃喃自语,心里闪过一丝惊讶,这是第二个如此比喻她的人了。
但是…陈凤倏忽收回目光,心思陡转急下,起身将半干的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道:“王先生当真是这样想的,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孟一行见她脸色和缓,语气也认真起来,只当陈凤被自己打动,所以也很认真地点点头,说:“王某肺腑之言,绝不敢造次。”
“好!”陈凤笑着应承,然后扭身进去里面。
孟一行看着她的背影,几乎是伸长了脖子去看,可是她头发挽得随意遮住了脖颈,他什么也没看到。
而片刻后陈凤端出一套茶具来,给孟一行斟了茶递过去,又给自己也满上,举杯碰过去,道:“既然如此,那就以茶代酒,让王先生听听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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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孟一行扮作王二狗的皮相,这得多亏了贾扶生的“发明”。
贾扶生留洋几年,医术到底如何还有待考究,但借奈医术玩转旁门左道,贾扶生若自称蓉城第二,便无人敢越过他去了。
据他自述,这项换皮的发明是得益于川剧变脸的启发。
相传“变脸”原是古代人用来吓跑野兽的一种方法,后来才被搬到舞台上。川剧变脸是通过不同的色彩和勾勒技巧来塑造不同的人物,也成为了一种特技一种艺术。
川剧变脸手法大概可以分为三种:“抹脸”、“吹脸”和“扯脸”,其中要数“扯脸”技法最为复杂。因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外行想要接触难如登天,贾扶生也是使了好些银钱才终于有机会和一位川剧变脸大师在星夜舞厅同乐一场,而后半个月不出房门,竟被他研制出了这个“换皮发明”。
宴娥曾经亲眼目睹过贾扶生的“实践”,被“换皮”的人与参照人如同一母所生的相似,效果当真令人叹为观止。只是效果虽好,但持续时间并不太长,不出一个小时就会“现原形”。
当时为了好玩,贾扶生也教了宴娥,还说等技术改进之后再补充给她。
昨晚上两人商量好,让孟一行假扮作王二狗进去套陈凤的话。一来那陈凤见过王二狗,此时他再若出现也不会引起陈凤怀疑;二来宴娥是想确认一件事,这件事只有亲近陈凤才能知道。
可眼见孟一行都进去这么久了还不出来,宴娥心里不免着急起来,要是孟一行当着陈凤的面突然“现了原形”,之后再想接近她就难上加难了。
宴娥决定再等三分钟,要是三分钟后孟一行还没出来或者没有放信号,那她就冲进去。
但就在此时,宴娥看见停泊在浅滩的那艘乌蓬忽然左右摇晃起来,好似被船内的剧烈动静给震的。
宴娥心道不好,果然下一秒从船帘后面闪出来个生面孔的女人。她长发被胡乱挽在脑后,只有额前丝丝缕缕汗湿着紧贴额头脸颊,两只眼睛警惕地扫射四周一圈,而后麻利地抄起横在船头的竹蒿,似要撑水离去。
哪能就让她走?宴娥倏地一下从暗处跳出来,飞也似的冲到浅滩,凌空一脚,正踢向陈凤手中的竹蒿。
陈凤避之不及,竹蒿被踢得在空中打了个旋,最后无情地掉在远处的水面上,被河水推动着飘向下游。
“你是谁?”陈凤几乎是咬着牙问出的这句话。
宴娥刚想说话,突然听见船舱内有动静,想到孟一行还在里头而又不知陈凤对他做了什么,她就打心底里生气,于是二话不说只想放倒陈凤。
可陈凤往后一闪居然不知从哪里摸出把菜刀来,刀面上还沾着几片干涸的鱼鳞,迎风散出腥气。陈凤挥舞着菜刀毫无章法地乱砍乱挥,因着尚不确认陈凤是否是自己人,所以宴娥投鼠忌器,不便像昨晚似的对孟一行那样果决,几次都差点被她伤着。
可如此周旋着,陈凤一时也没找着机会脱身。
只是如此相互牵制不是办法,宴娥心里牵挂着孟一行,终于渐渐不耐烦起来。她拔下发簪取下银索,双手撑紧了要围住张牙舞爪的陈凤。
这几分钟下来宴娥已经十分确认陈凤没有身手,所以一旦动真格的,陈凤根本不是对手,只不过三招两式的,银索就已经缠上了陈凤。
宴娥一手拉着银索,一手就去翻陈凤的后颈。
可就在此时,船帘突然被从里面掀开,孟一行脑门上挂着几道血印子,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叫道:“宴小姐,小心呐…”
宴娥被这一声喊分了神,却恰好给了陈凤喘息的机会,只这一瞬间,陈凤便麻利地挣脱了银索,然后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只可惜自己不会水,望着河里尚未消尽的波浪,宴娥懊恼地吐了口气。而趴在地上的孟一行居然也适时地以脸吻船板,没好意思再看宴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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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英还活着的时候就跟孟一行讲过许多他跟庄鹤之间的事,包括庄鹤的日记本,也包括他们的要找的人,虽然这些人他们也不清楚叫什么,如今又都在什么地方。
听着很好笑对吧?年少时的孟一行也是这般觉得,可孟英说的煞有其事又严肃之至,孟一行听得久了,也就不觉得可笑了。
所以孟英走后他也一直在四处打听那些人的下落,本以为这次打听出陈凤的下落是个很好的开始,可没想到居然就这么让她跑了,而且陈凤能跑大半是他的“功劳”,孟一行觉得自己的脸都被自己丢尽了!
老孟走了这几年,在宴娥面前,如此憋屈的感觉居然又回来了。
丫的!孟一行低声骂自己,不敢看宴娥。
但此刻的宴娥却没空理会孟一行的这种心思,她只是专注地看着从船舱内带回来的两张油画。
一张是描摹的《蒙娜丽莎》,而另一张、是陈凤。
画上是大雨景象,陈凤披蓑戴笠,撑着竹蒿斜身站于船头,从后面看不清她的脸庞,只在河水中映出一团倒影。
不过那倒影也十分可怜,被大雨点点击中,只能化作层层波浪缓缓散开。人与倒影都十分怅惘,与今日之见大相径庭。
这画,估计是陈凤的那个画家男朋友所作了。
在船舱内还找到几件男人的衣物,只是都皱褶不堪还带着腥味,或许也是画家的吧,这倒不奇怪。但是宴娥还找到半箱子大洋,这就很奇怪了。
陈凤不过是个行船的,即使之前得过男人的恩惠也攒不下这许多。宴娥忽然想起之前冉婆婆说的“主要收入并不指望这两样”,不禁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那陈凤还有比这更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老是不说话也尴尬,孟一行假咳两声打破局面,问道:“宴小姐,想什么呢?”
宴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孟一行犹如被猛灌了口冷水,呛得哑口。
他孟小嗲在长沙横行二十载,谁料今日竟然阴沟里翻船,被陈凤那个女人哄骗着喝下放了迷药的茶水。要不是他常年被老孟逼着习武才能不至于昏迷不醒,但也浑身瘫软无力遭了陈凤几闷棍,若不是宴小姐及时赶到,他恐怕就要被陈凤带至某地任其宰割了!
实在丢脸!
不过话又说回来,陈凤那娘们怎么会在茶水里下药?难道是她察觉了什么吗?
孟一行不由地问出来。
宴娥想了想,好像也只有如此说法才能解释,可到底哪里现了端倪呢?
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陈凤,宴娥把油画折起来放好,心想看来要从这个画家入手了。
她嘱咐孟一行好生休息,然后要走。
但孟一行却叫住她,好奇问道:“宴小姐,老爹说他和庄鹤伯母,还有那些他们要找的人身上,哦也就是脖颈后面应该也都有印记。我看过老爹的,形状很古怪。宴小姐,你知道这些印记代表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