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那些坏人
“呃,雷潮,你的伤还好吗?”夏林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问完了发现自己还真有点担心。
“呵,玩了一上午了,才想起来问啊。”雷潮露出了那种他特有的,讥诮的表情。
“哼,我就是随便问问,早知道你这个态度,我就不问了。”
“没事了,早就好了。”雷潮对她笑了笑,他没有完全说实话,上午溜冰的时候还好,但是刚才在车上颠簸的这段时间背上还是有些疼的。
俩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广阔无垠的草甸,不知名的野草野花在他们脚底下弯折。夏林发现他每一步都走的很轻,轻的好像怕惊扰了这片土地下的什么生灵。
“就是这儿了,你看,好玩不好玩?”雷潮把半人高的野草丛剥开,夏林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真是太可爱了。
她看到了一个编织精致的鸟窝,里面四只毛茸茸的小鸟,已经睁开了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这两个陌生人。
“这是什么鸟啊?”
“是云雀,等他们长大了,翅膀一抖就飞到天上去了,这里有好多云雀的窝,我经常一个人来看,我上次来的时候,他们还是鸟蛋呢。”雷潮一看小动物的时候,目光就变得柔情似水了。
“你是带我来看这些小鸟的吗?”
“是啊,有次我想带咪咪来的,但我怕它会把这些小鸟像吃糖葫芦一样吞下去。”
他们在鸟窝前弯着腰看了好一会儿,等亲鸟回来喂食才离去。然后两个人沿水走了一阵,在一处沙地上坐了下来。
雷潮喜欢这片湿地,他经常在受了伤后一个人到这里转一转,看各种各样的水鸟,岸边长长的水草,轻轻一扯就飞扬起白花的芦苇,还有浩渺的江水,看到水天相接处,好像拥有了天也拥有了地,这个时候他所有伤痛都会被神奇地治愈。
“夏林,你一直住在城里,肯定没有见过这么好玩的地方吧。”
“我怎么说呢,其实,”夏林想了想,“我小的时候住的地方离这里也不算太远,就在下面的镇子里,五公里左右吧。”
“哦,那你之前来过这里了。”雷潮显得有点失望。
“没有,这是第一次,对于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惊喜。小的时候,没人带我出来玩,我奶奶出去打牌,就用绳子把我拴在家里。绳结是我解不开那种。”说到这里,夏林居然笑了,“有一次,系太紧,连自己都解不开了。气的她还骂我。”
“你父母不管你吗?”
“他们都在A城的酱菜厂上班,也不怎么管我。我爸那个人重男轻女,我出生的时候,他一看是个女孩当场就昏过去了。医生还抢救了他半天。后来他们分居了一段时间,某天又突然决定还是复合吧,不过复合之后还是不怎么管我,有天他俩出去旅游了,乘坐的轮船失事了。从那以后我就和奶奶搬进了酱菜厂的家属区。”
什么失事不失事的雷潮没有注意听,他倒是挺认真的在脑海里幻像好几个妇产科大夫抢救一个大老爷们是怎样滑稽有趣的场景。想到这里禁不住笑出了声。
“你这个人,怎么共情能力那么差!我这么倒霉的事情你还笑。”
“我不是笑你,是笑你爸太蠢。”雷潮决定改变话题,“呃,夏林,你说你小时候这么惨,怎么还这么馋?谁做那么多好吃的给你啊。”
“没人给我做,所以长大了才馋啊。看什么都好吃,我有个堂哥,看我吃什么都要抢,半块泡泡糖都要抢。有他在,我什么都吃不到。”
“你不会抢回来吗?笨死了。”
“我抢不过他啊,有天奶奶让他在家里看着我,他说要让我看冬天下雨,其实是用花壶在我头上浇水,第二天我就发烧了。有次还不知道从哪儿弄个锁链把我锁上了,然后他跑出去打雪仗,我喝不到水,渴的舔窗玻璃上的冰花。舌头舔掉一层皮,这些时候我倒是不太怕,主要还是怕他抢我东西。不过后来,我就发现,我只要看书,他就不抢了,他看到字就头晕。其实我一直觉得,小孩就没有爱看书的,违背天性,我自己就是被逼的,看着看着就成了习惯了,”
这回雷潮还真有点笑不出来了,他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夏林还是原谅了他,因为这个女生之前遇到的那些人,哪个都比自己坏上好几倍。
天色渐渐暗了些,水边有些冷了,夏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回去吧,”雷潮看了他一眼,“再晚就没有公交车了。”
“嗯,回去吧。”夏林点了点头,其实她还有点没玩够,但今天确实已经晚了。
俩人走到车站的时候发现末班车已经开过去了,于是决定沿着河堤去找江桥,然后过桥之后再走回家。江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襟,俩人忍不住靠近了一些。
“我堂哥和就住在这下面的镇子里。”夏林走到一处岔路口的时候朝下面指了指。“和我嫂子还有侄子在一起,他在给一个陶瓷厂打工。”
“就那个往你头上浇水的堂哥?”
“对,我就这一个堂哥,他一直在各处打工,做什么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嫂子经常骂他。想起他们一家还真是有些伤脑筋。”
雷潮点了点头,没有细问什么,谁家没点破事呢,不值一问。
走上江桥的时候夏林发现自己还是有点怕,感觉每一块木板都在脚下颤颤悠悠的晃动着,木板间的缝隙仿佛变成一个一个巨大的张开的嘴。而雷潮毫不顾忌的走在她前面,她看着看着就觉得心里发慌,好像雷潮马上就要被那些缝隙吞没一样。
她情不自禁的开口说,“你停下。”
“怎么了,你怕了。”雷潮半回了头,“笨死了,怕就拽着我衣服走。”
“谁怕了!谁要拽你衣服?我就是想看看月亮,你看今天月亮多好。”
“嗯,是挺好,”雷潮停下了脚步,“这月亮像个大饼似的,”
对于这个比喻虽然挺土的,但夏林还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生动形象直白明了,这月亮确实像个饼。
“听说周哥就是从这桥上被推下去的。”雷潮打量着桥下,漆黑的江水被月亮照的极美,好像大片大片的碎银在一片浓墨上不停地悸颤着,但是他看着这么美的江水谈的都是恐怖话题。
“是吗?”夏林摇了摇头,“要是我可不在这里作案,桥栏这么高,推下去一个成年人太难了。除非把他举起来砸下去,但通常人是没那个力气的,再说也太容易被往来的人看到还有火车上的乘客看到了。”
“呦!你很有经验嘛,你是不是有什么人命在身上啊?在你单纯的外表下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恶魔灵魂呢?”
“你滚,你才杀过人,你才恶魔灵魂呢。”夏林白了他一眼,“我挺喜欢推理小说,阿加莎克里斯蒂,我喜欢她的书。”
雷潮当然不知道阿加莎克里斯蒂是谁,他就感觉这个名字比王尔德难记多了,“我要是说我身上有人命,你信不信?”
“谁啊,五年前东区那个被砍的老太太?你干的?那案子可一直没破,是你干的你就告诉我一个人,我去找警察叔叔领钱去。”夏林现在不仅有点喜欢听他胡说八道,还有点喜欢学他胡说八道。
“额……那么大事我还真干不出来。”雷潮看了看她,“我告诉你吧,我妈喝药没了,我没送她去医院。这算吗?”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妈你也拿来开玩笑?我告诉你,这叫故意不作为杀人,也要判刑的。”
“判什么刑啊,那年我才十三岁。未成年人保护法懂吧?其实送医院也没用了,我翻开她眼睛看了,都没有希望了,抢救就是白花钱。一个人非要去死拦不住的,就成全他就行了。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我爸也是喝药的,他俩活着的时候天天扭在一起打,死的时候吧,却死成一模一样得了。”
“听你的口气怎么好像死的是别人的父母。”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能想起来见到我妈倒在地上那个场景,我也觉得我是应该有点感觉的,但是我确实就没啥感觉。我怎么找感觉也是没感觉。就好像她死了就死了。就像我课本上的书掉了一页一样。至于我爸,他死之前我都是有预感的,他被通知下岗回家的时候他就不想活了,而且他是在别人家门口喝的药,搞得人家的房子住也住不了,卖也不好卖。挺可惜的。”
夏林也没搞清楚他在可惜什么,好像不是在为父亲可惜,而是在为别人家的房子可惜。一个亲情如此淡漠的人可以爱猫爱到那种程度,也是够不可思议得了。而雷潮一直就觉得自己的父亲有点病,比如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爸不让他吃糖,说男孩子吃糖显得娘兮兮的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至于吃糖和男人气概到底有什么逻辑关系雷潮到今天都没想明白。当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回复是——你倒是不吃糖,你有个毛男人气概,家里也就桌椅板凳听你的话。然后他爸就把手边方便拿起来的东西都朝他这边扔。有一次甚至丢过来一台金属座钟,这招他根本不怕,很容易就躲过去了。倒是挺可惜那台座钟的。
“你没有亲人了吗?”夏林突然这样问他,他发现自己问出来那一刻就不在计较他为什么对父母那么冷血冷心冷情了,也不在乎他过去如何如何了。她更关心他时下的状态。
“有啊,猫就是亲人啊。”
“可猫就是猫。”
“当人用吧。好了,回去吧,等火车来了你又要怕了。”
“我才不怕呢。”
“不怕你倒是快点走啊。”
“你不要管,你在前面走就好了。别回头看我。”
雷潮才不听他的呢,自己走的飞快,还要回头笑他笨,搞得下桥之后,夏林都有点想把他推到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