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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岚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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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夏林学习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他不仅要求高,而且特别有耐心。有的时候夏林觉得她简直就是一个装满耐心的篮子,你学不会记不住他就一遍遍的告诉你,从来没有发火生气的时候,你烦了她都都不烦,但你如果想要放弃或者耍赖混过去,他是绝对不依的。

现在雷潮怀疑舒岚给他这本书就是想让他多受点折磨。

“我就是看个菜谱而已,看着能认出来就行了。你非让我读出来干什么?”这两个礼拜夏林一直带着薛洋学英语音标和拼读规则,他要薛洋把查过的单词都读出来,打上学起薛洋那英语考试就没及过格,他觉得自己总这么下去非疯不可。

“学都学了,就不能多学一点?”

“问题是我学了也没用啊,我又不考大学。”

“学一点又不会累死。”

“你当人人都像你学习那么轻松吗?算了,我真不想学了。”

“那我一个礼拜不和你说话!”夏林威胁道。

“额……别这样啊。这个词怎么读来着?”

新年前夕,舒岚那边的创作并未停歇,她说反正这个年也要陪外甥许繁星在A城过,索性一直画下去好了。现在雷潮在她面前脱衣服就像在大澡堂子里脱衣服一样,心里一点异样感都没有,唯一的不舒服就是舒岚家暖气停了,他现在□□感觉特别的冷。等她完成后,他会迫不及待的把衣服全穿好。

今天,雷潮烤了柠檬酥皮派,舒岚说这是最适合春日的美食了,青柠檬片摆放在柔软的蛋白酥皮上,就像泥土里钻出来的第一片茸茸的草。然而A城的春天只有风沙和满地泥泞的雪,雷潮对她的境界一点也领会不上去。

舒岚用小叉子拣了一块放在嘴里,然后又拣了第二块。

“你烤的有一点弗洛里达的味道。”她对薛洋说。

“才有一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学那个破英语,夏林差点没把我逼疯。”

“那疯没疯?是不是还没疯?没疯就得接着学。学一点英语是很有好处的,我都在考虑要不要给你想一个英文名字。”

“可千万别想,我中国话说好就不错了。整什么英文名。”

如果是别人建议雷潮英语得把他从里到外的烦死,但是舒岚说的话他就不反感。一开始他每次来舒岚这里都是硬着头皮。毕竟作为一个男生每次都要在一个中年女人面前脱得□□,心理承受能力再强也难免别扭。但过了那个别扭的劲儿他就越来越愿意过来了,尤其是舒岚把厨房给了他以后,他就经常白天来看舒岚画画。不用他做模特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渐渐发现了他和舒岚是有一些共同之处的,比如都喜欢看枪战片谍战片悬疑片,都喜欢张惠妹的歌,都喜欢猫猫狗狗的,还都喜欢吃甜的。舒岚说生活本身已经够苦了,不吃点甜的怎么熬的过去。说这话的时候他根本理解不上去里面包含的意思,他不知道一个一幅画值十八万的人有什么可叫苦的,她应该做梦都笑醒才对。

舒岚的事业在上海,在那里她有一家叫“珑檀”的画廊,这是她男朋友送的一份礼物。他们并不钟情于收集名人名画,他们喜欢低价购买一些冷门的画作,在合适的时候高价卖出去,或者有意识的扶植一些年轻的画家。舒岚说她男朋友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看好的画家,都会渐渐成名。

她的男朋友听上去就是那种偶像剧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父亲是富商,母亲是名伶,从小到大一路的贵族教育,十几岁就被送去香港,有商科硕士学位,能说流利的英式英语,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和抑扬顿挫的粤语,是商业场合最热门的三种语言。他能骑马,会潜水,什么钢琴小提琴简直是日常基础教育的一部分。他喜欢范思哲香水,他象牙色的皮肤能撑得起让大多数亚洲男人望而却步的宝蓝色,乳白色甚至金黄色西装,他走路目不斜视,神态安详……中意他的名媛淑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他只爱舒岚一个女。

即使有这样的男朋友,舒岚还是喜欢不时的回到A城小住。她喜欢靠在客厅的一张旧沙发上吸烟。青色的烟雾迷离的萦绕在她的指尖,和她同样迷离的神情共同构成了一个非常有风韵的女人,这种风韵可不是随随便便买两件好衣服就能复制的来的。

事实上,住在A城有个很麻烦的事情就是模特特别不好找,小城风气还不开化,很多女孩还不敢穿露背的衣服,学校厕所的墙壁上还写着“男生追女生不要脸”,人们给艺人画家这类群体差不多都打上了“私生活混乱”的标签。她每次在同城网站上发布有偿招聘模特的广告都有人在下面骂,就算真的有人过来也过不了脱衣服那一关,甚至还有出言调戏惹得她当场报警的。她要女模特的时候还好一点,但是现在她需要一个男生。

所以雷潮能毫不犹豫的在他面前脱下衣服让她非常的惊讶。

那天画完之后,她问,“你过去做过这个职业吗?”

“没有。”

“过去是做什么的?”其实舒岚已经大约猜到了他是个什么货色了,他身上的伤疤把他的历史都出卖了,但她要问。

“帮别人打架。”

“现在为什么不打了?”

“她不喜欢。”

“她?”

“你……你别管。”雷潮以为她看出了什么,其实她就是随口开个玩笑。

“她不喜欢你打架是吧,但她可能更不喜欢你在我面前脱衣服,你想过如果她发现了,会是什么态度吗?他会理解吗?”

“我管不了了,他为什么不理解?搞小三和养小白脸的到处都是,我只脱了一下衣服,就不行了?我们不就是画画吗?”

“那你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职业?”

“缺钱的时候,什么钱不都得赚吗?”

这句话让舒岚听着特别的顺耳,她目光里仿佛释放出了无数条柔软的线,雷潮没有躲避她的目光,把所有的线都牢牢接住了,她去探寻他眼睛里的东西,看到的是无所顾忌和信马由缰。

她认定这个人是自己的同类。

那时舒岚心里就有了把他带去上海的念头,不过又想到他在本地有个朋友,就没有多提什么。

“我也学过画画呢,”雷潮开始主动和她说话,“小学的时候,我妈让我去的,她看江边那些给人画肖像的,十块钱一张,她觉得来钱挺快的,就让我去学。然后我初中就不学了。”

“你妈妈的思路很好啊,画画就是为了赚钱啊。”

“艺术家也喜欢钱?”在雷潮印象里艺术家们一个个都装的粪土金钱的德性。

“当然喜欢了,艺术无国界,艺术家有祖国,艺术是无价的,但艺术家得吃饭啊。”

“那早知道我学学好了,现在就不用脱衣服让你画了,没准就是我画你呢。不过我真的学不下去,太苦了。”

“苦?你也配说苦?你还没学到苦的时候呢,我十四岁才开始学画,同龄的人都在省城拿过奖了,我得没日没夜的练基础……画室太冷,颜料总是冻,我只能放在肚子里上,用体温去暖它们。”这时候英子发现他没有在听,他在盯着桌子上八元一枚的加利福尼亚进口甜橙。她就不再说了,随手给他装了几只甜橙,让他早点回家。并且告诉他自己会给他一份合适的报酬,条件是他不可以去给别人画。

今天雷潮吃的非常的少,柠檬块只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

“你为什么不吃了?”雷潮问她。

“来事儿了,不舒服。”

雷潮一听这个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舒岚当时就柳眉倒竖。

“你笑什么呢?月经你没听过?你有什么可笑的?你妈没有月经啊,没月经你是哪里出来的!”

“不不不,我不是笑你,我就是想起一件事,我过去,总以为,女人的那种血,是蓝色的。”

“蓝色的?”

“对,因为电视里放的卫生巾广告,中间就都是蓝色的。我当时也不懂那是什么东西,后来上了初中,我看到有的女生在用,就大约知道是个啥东西了。我当时真的感觉特别惊悚,我觉得女人都是神奇的生物,想不到那个地方居然能流出蓝色的血。”

雷潮听完这话扶着桌子笑的直不起腰来。

“我的天啊,我们的青少年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你真是个天才,你的思维太有意思了。我简直要笑死了,我的肚子更疼了。”

等她终于笑完了,她说,“想起来了,我有一幅画要给你看。”

雷潮看到的是一副关于田间劳作的话,一个女孩站在田地中间,双肩担着沉甸甸的阳光,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背后是虚化的压弯干活的人群。

“你给这画想个标题吧。”

“就叫插秧吧。”雷潮不喜欢这幅画,他觉得这女孩虽然笑着,却有一双冰冷冷的眼睛。

“插什么秧!一点常识都不懂,这不是麦田吗?”舒岚瞪了他一眼。

“我哪知道,我又没干过农活。你怎么画这个了?”他长在城镇。不太知道田间地头是怎么一回事,而且他觉得这种主题不符合舒岚的气质。

“现在的人就是喜欢这种田园画。一个一个的,都是吃饱了撑的。说什么在大城市不好过,名利场里太心累,都想归园田居。可你要真让他们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他们一天都坚持不下去。哦,你应该不知道陶渊明的诗,你的小朋友肯定知道。我记得玛丽,安托内特王后,额,这个人你也不知道,那就去问你的小朋友吧。她想体验村妇的生活,清晨起来捡鸡蛋,结果就是女仆们天不亮就得去鸡窝守着,她们必须擦。干净蛋上的粘液和鸡屎。所以,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喜欢的田园只不过是幻境中的休栖之所,但对于那些本来就生在田园里的人,那地方就是噩梦。我就是一个真实的人,我就喜欢大都城,我就喜欢奢侈品,我就喜欢名利场,讨厌口是心非的。”

雷潮对她所说的真实两个字非常怀疑,既然你那么追求真实,为什么还要违心的画不喜欢的画呢,还不是为了赚钱吗。

“你去过农村吗?就说那是噩梦。”

“当然了,我就是农村长大的,我奶奶,我姥姥,都是这画里的女人。我妈曾经也是这样的女人。整日和农活不死不休,四十岁就落得一身妇科病加上一身关节炎。每天躺在床上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痛。”

这是挺出乎雷潮意料之中的,他没有办法把舒岚和农村的鸡鸭鹅猪联系起来,在他眼里,舒岚仿佛天生就属于上海。

“你很惊讶是吧?其实我本来也该是那样的女人。但是我妈妈不一样,她是个特别厉害的女人,她把什么的改变了。她长得漂亮,还上过高一。”

“那是挺厉害的,我都没上过高一。”

“她在那个年代是很不一般的。她到A城里来给人做裁缝,就认识了我的继父,他在信用社做信贷主任。稳定的工作,丰厚的收入,宽敞的住房,城市户口。这简直就是天堂一样。他那时候的老婆一直在病着,不能同房。他就渐渐看上了我妈,我妈就果断的和我在农村的父亲离婚带着我一起嫁过来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妈再英明的女人了。”舒岚说起这样的破事来语气中居然透露着无限的骄傲和自豪。

其实舒岚的妈妈一点都不厉害,厉害的是舒岚。她生长在乡野之间,身体里却流淌着卑微却又绝不甘于卑微的血液。你只要让她感知到一点风,她就会蒲公英一样的扶摇而去。她在初一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妈妈的不对头,知道真相的她劝妈妈立刻离婚。那个年代离婚谈何容易,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个个都是和稀泥的专业选手,他们会不停的对当事人进行劝说,调节,一遍遍的思想工作耗尽了人的耐心,不得不回去将就着过。然后他们就沉浸在又挽救了一场婚姻的成就感中洋洋自得。

舒岚和妈妈去提过家暴的问题,这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英子的父亲确实打老婆也打孩子。但这是没有作用的,因为这在他们眼里不是一个问题。

男人不都这样吗?没点脾气叫男人吗?谁家不是这么过的?他生气你就别惹他。他打你你就不会跑吗?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能让父母离婚呢?你爸打你那不是为你好吗?你怎么连亲生父亲的仇都要记呢?

以上有一句人话吗?没有。

后来实在没办法了,舒岚做出了一个非常惊世骇俗的事情,她当年认为自己简直英明无比。她跑到妇女主任那里说爸爸晚上把手放在她肚子上面了。主任当时就勃然大怒,畜生!这还了得!报警!然后舒岚刷的一下跪在地上,那动作叫一个娴熟,姿势叫一个标准。就像背后练习过千八百遍似的。她求人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太丢人了。主任一想也对,闹大了女孩子以后就不好嫁人了,不过她妈妈这个婚一定要离。

她们娘俩如愿以偿进了城里,这时候舒岚的农村户口成了一个极大的问题。在A城的中学,每次查阅户口本对她来说都是一场验明正身。她的红本夹在别人的绿本里,不用多说什么就让她低人一等。不过这个问题她相信继父可以解决,因为拿着农村户口要交高额的借读费。他能越过规则和缠绵病榻的老婆离婚,没有理由不能给她换个小绿本。

然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接下来英子要姓什么,保留原来的姓氏她是绝对不愿意的,她认为那样就永远不能融入这个家庭。随母姓她也是不愿意的,什么人跟妈妈的姓?不是未婚先孕的产物,就是改嫁带来的油瓶。这比农村户口还要低人一等。

姓什么不姓什么真是太重要了。姓爱新觉罗天生就是公主,姓叶赫那拉,乌拉那拉啥的就等着选秀吧,是当娘娘还是进冷宫那就看命了。要是姓个张王李赵啥的就蹲家里吧,啥好事也轮不上你。她必须要随继父的姓,这在她心里没得商量。但是这种的事不能着急的,否则就会显得特别的忘本,特别的功利,也特别的贱。而且她也不知道继父同意不同意啊,人家要的是他的妈妈,她这个买一送一的女儿人家喜欢不喜欢还不一定呢。她可是没有退路的人啊,农村她是回不去了,她的亲生父亲对她恨之入骨,要不是怕枪毙,都想拿菜刀把她活劈了。

在来这个家的第三个月她开始了试探,她说,“父皇,别人的名字都是父亲给的,你也要给我改个名字啊。”她管继父叫父皇,因为没法一下子就叫的那么亲,还是那句话,不能显得太贱。这个称呼是她在古装电影里学来的,这么叫多好啊,显得她就跟一个公主似的。

“你的名字不是很好听吗?”

那时候农村女孩普遍都叫芝兰翠凤,她能叫岚字已经很与众不同了。但是她不同意,她就说不好听,天天磨着要改。这时候她展示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发嗲技巧。这个发嗲不是指撒娇撒痴,而是要懂得在什么样的场合,面对什么样的人,选择什么样的语言和姿态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她的继父就是在她不断的嗲来嗲去中让她跟了自己的姓的。然而她的名字没有变,这个不在乎,叫这个不叫那个的一点用都没有,而且她那时候已经在学画了。她毫不怀疑自己以后会做一个画家,以后叫个别名就是了,真名是无所谓的事情。

两件大事完成,她觉得人生都圆满不得了,一颗糖能吃出两颗糖的味道。从那以后她一手抓着课业成绩,一手抓着继父的宠爱,两手抓,两手都很硬。她的嗲功在这样的环境下日臻成熟,在日后很多岁月里,她的情意和真诚感都是通过嗲这种方式表现出去的。她要是说一副画画的好,能给你说的谁都相信,她说画的不好,也能说的谁都相信。

后来她在上海的美术学院读大二的时候,继父去世,房子给了她一个人,和前妻生的女儿舒彤,也就是许繁星的妈妈居然什么也没有,这就是嗲带来的好处。

很难说她那异父异母的姐姐对这样的安排有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她现在是一毛钱的意见都没有。因为并不是真傻,她很清楚自己的生活和儿子的未来都需要这个妹妹多多提携,她对许繁星规划是很清楚的——必须先读一个本科,然后在上海拥有一份稳定工作,获得上海户口,再找上一个好对象,齐了。世事斗转星移变换几个来回了,但人们追求的好像还是那点事。

有天舒彤拉着舒岚的手推心置腹的说,“小岚,我是你的姐姐,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你要是能帮你外甥过上这样的生活,你就是我们娘俩儿的大恩人啊。”

舒岚对她的回复是,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恩不恩的,姐姐,我给你弄个小报亭吧,省的你出去打工,挺辛苦的。

舒彤欣然答应。

舒岚对这个姐姐真是很不错的,对外甥也是不错的。甚至她对自己亲生父亲都是够意思的。那老头瘫痪好多年了,舒岚把他搞到镇上的一间小平房里,还请了个护工照顾他。这个护工干的不好不差,心情好的时候给他擦洗擦洗,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拿苍蝇拍扇他的脸。他也不敢出,就怕人家枕头一捂就给他送上西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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