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雪堂
车马缓行。
陈容秋坐在轿子里斜靠着四喜如意云纹软枕,正闭目养神,忽觉马车顿了一下。睁开眼便瞧见周冕打起帘子钻了进来,不待坐稳就急问道:“母亲觉着如何?”
在来时路上,他便与陈容秋说起过陆晚,目的就是请她多加留意,日后好找机会请皇上的恩旨把陆晚从宫里要到自己身边。
陈容秋不满他性急沉不住气,半睁的眼睛又缓缓闭上,鼻腔里哼了一声,不急不缓道:“宫中御膳,自然极好。”
“谁与母亲说御膳了。我说陆晚,母亲觉着她怎么样?”
周冕目光炯炯,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容秋脸上的表情,等了良久却不见她反应,还以为她睡着了,忍不住又轻唤了一声:“母亲?”
陈容秋这才又睁开眼,嗔怪道:“你平日带兵也这般急躁?没个沉稳!”
被骂了一嘴,周冕也不言语,只一个劲傻笑,满脸期待瞧着陈容秋,等她后面的话。
陈容秋瞧着他这一脸不值钱的样儿,心道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没出息的。又想起今日御宴在她身边伺候的陆晚,样貌确实惊人,人也机灵,说话做事都很妥帖,只是太妥帖了,连自己平日的口味喜好似乎都着意打听过。
想到这儿,她点了点头道:“是个有心的。”
周冕眼前一亮,凑上前道:“母亲也觉得她好?”
陈容秋没答。
好与不好也要瞧她存的是什么目的,若不过是想讨好主子得一些嘉赏倒也无可厚非,可若是存着别的心思,那就不好说了。
陈容秋凝眸望向周冕,反问了一句:“你说与她有缘,究竟是何缘分?”
周冕这才笑着将那日与陆晚在宫墙下与陆晚相遇的情形说了一遍,问道:“母亲说,这是不是命定的缘分?”
陈容秋微微一怔,朝周冕确认道:“你说她不单知道你的姓名,还知你乳名?”
这样深的心思和算计,倒叫人不得不警醒了。
周冕却没有觉察出母亲的警惕,一脸憨笑点头道:“母亲也觉奇嘛?说不准我和她当真有上一世的缘分。”
怕就怕有缘是假,有人费尽心机要进周府的门才是真。
陈容秋心中揣想,且若当真有此心,想要事先打听清楚这些事也并非不可能。再一思及陆晚今日在宴上的表现,便认定了她是心术不正,所谓的巧合与缘分不过是故意引诱而已。
只是瞧周冕如今对那姑娘的上心程度,此时点破怕他不信。陈容秋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我瞧那丫头生的明眸善睐,皓齿朱唇,相貌很是不俗,又机灵聪慧,这样的人旁人喜欢,难道皇上不喜欢?”
周冕想起那日皇帝在周府对陆晚的态度,不禁笑道:“皇上一向贤贤易色,母亲不知道?”
他这话一脱口,就招来陈容秋一记白眼,“这么说,你瞧上那丫头只是贪图她美貌?”
周冕自觉说错了话,忙坐直了身子解释:“母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儿子喜欢她美貌是真的,瞧她有趣也是真的。”
“你就不怕她是处心积虑?”
“那再好不过!”周冕龇着一口白牙,笑得没心没肺,“她对儿子有心,儿子对她有意!岂不是两情相悦的好事?倒省得儿子再费周折。”
瞧这样子,竟像是认定了...
陈容秋心中无奈,只要敷衍着答应来日另寻机会替他在皇上面前讨人,暂且将周冕先稳住,免得他一时心急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这几日姚惜涵领皇帝的旨,去周府帮忙料理乔迁宴的事了,勤德殿内又只剩下陆晚一个御前侍女伺候。
李彦沉批折子的间隙,略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垂着眼,端端正正站在一边,像一尊了无生机的泥塑一般。
这人做事虽比从前殷勤,做奴婢却还是没什么生趣儿。在他面前总是闷着头,跟那一日在宝庆殿侍候陈嬷嬷时机敏聪慧全然不同,好像两个人似的。派去监视她的影卫王烨也说她除了与周冕走的近些,并无旁的反常之举。
可越是这样,就叫他越是担忧,这人究竟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
李彦沉心中烦闷,连带着没了看折子的心情,撂下手中毛笔,起身就往外走。
孙司宝摸不清皇帝的意思,忙跟上去小心询问:“皇上去哪,奴才差人备轿辇去?”
李彦沉只顾往前,并没有回头,只说不必:“朕自己走走,静静心。”
孙司宝一招手,仍吩咐小喜子备了轿辇跟在后面,以防皇帝中途劳累。
八月中下,秋高气爽,万里碧空如洗。
李彦沉抬眼望着宝庆殿起翘的屋角上,骑凤仙人身后跟着十个屋脊兽,看似热闹,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人罢了。于他而言也是这样,那些轮回,那些过往,看似身边的人未曾变过,但他知道,一切都是不同的。
李彦沉心底生出一丝怅然和落寞。
一回头,瞥见陆晚跟在后面,又想,她呢?也同自己一样嘛?
心底突然生出想要与陆晚倾诉的念头,总觉得这个世界只有她能明白他了。他想问问她想要什么,要他怎么做才能不再回去呢?可这人太可恶了,问她的话也从来不会正面回答,年纪轻轻,却活像条滑不留手的老泥鳅!
过了宝庆殿就是启宁宫,李彦沉抬头看着门头上牌匾出神。
他登基之后还没有纳妃,故而各宫都是空的,只留有粗使的宫女太监每日打扫。这会儿瞧见皇帝忽然来了,都整齐跪在院子里,战战兢兢。
孙司宝觉出皇帝心情不好,也不敢出言打扰。细长的眼睛忍不住往陆晚那里瞧。瞅了半天那人仍是呆愣愣的,顿时又恨自己没记性,明知是个指望不上的,怎么还回回忍不住呢!!
老太监快要被气死了!
“朕的生母,肃德皇父的庄妃从前就住在这里,”李彦沉悠悠开口,“朕十岁前常到这里来。母妃最擅做樱桃毕罗,酿的酸酸甜甜的樱桃酱裹在里面,朕一次能吃两三个。母妃走后,朕就再没吃过了。”
“朕曾想,倘若有人能让时光倒转,让朕回到十岁之前,回到我母妃还在的时候就好了。但上天常常不能如人所愿。”
确有人可以让时光倒转,但却是让他回到生命里最艰难的那一年。
“皇上可要进去瞧瞧?”孙司宝抱着拂尘小声问道。
“算了。这里早不是朕十岁时的启宁宫了。”李彦沉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沿着长长的夹道一直往里,皇帝一路走走停停,倒好像在寻找从前的记忆似的,直走到最里面的立雪堂,又停住了。
陆晚的心猛地一紧。这地方她太熟悉了,可皇上为何要来这里呢,不单来了,还进去了,只是没说什么。
李彦沉迈着步子缓缓地走,仔细地瞧。
这里他上辈子从没来过。只从偶尔从周冕的回禀中听说,“娘娘在立雪堂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
“娘娘在院子里塑了个泥炉烤番薯。”
“娘娘搭了一个棚子。”
...
那时他想,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难道她一世一世的活着就学会了这些嘛?
他曾经想过,倘若她就此安分,他或许可以来看看她,看看她种的桃树结没结果,搭的凉棚怎么样。
往世的恨逐渐消散在这些奇奇怪怪的小事里,差一点,他就来了。
陆晚跟在皇帝后面,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这个她上辈子住过的地方。
说起来,她的人生从来没像那段时期那么好过过。不用小心翼翼的伺候主子,也不用费尽心思和各式各样、打着各种算盘的下人们周旋,除了不能出去,这里一切都很好。
住进来的头一个月,她每天都在担心,皇上会不会来呢,皇上来了怎么办呢?
后来皇上没来。太好了。
那时她还能出立雪堂,去别处逛逛。
第二个月,她偶尔担心,皇上该不会来吧?皇上来了怎么办呢?
后来皇上没来,但送来口谕,令她安分守己。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不安分守己了,但皇上既然发话,那就不出去了吧。
第三个月,她不再做多余的担心了。但身边唯一的贴身宫女跑了,去别的宫伺候了。
跑了就跑了吧,一个人挺好的。
第四个月,立雪堂外面来了一个人——周冕。他说皇帝派他来守卫立雪堂的安全。
是监视吧。
她心里想笑,皇上这是怕她耐不住寂寞跟别人跑了吗?怎么会呢,这儿这么好。除非那人能带她出宫,否则她绝不跑。
后来的日子就更快活了。
一个人睡到大天亮,一个人看星星月亮。
夏天在院子里的树上捉知了,冬天踩着厚厚的积雪堆雪人。
闲的时候绣荷包,托周冕送出去换银子买果子。
忙的时候呢?
没忙过。
内务府每日送来的饭菜虽是苛减过的,但也比做宫女时吃得好多了。
冬天没炭火也没什么,她在院子里支了个炉子,把树上的枯枝折下来堆在廊下,实在冷了就蹲在院子里裹着被子烤火。
一切都很好,就是有些孤单了。
院子外的周冕并不怎么和她说话。她觉得这么不行,总要和看守她的人打好关系才好。于是有一回她把攒了好久的一两银子递给周冕,请她帮自己带一壶酒回来。第二天周冕把酒送来时,她递给他一个杯子,为他斟了一杯酒,眯着眼笑道:“大人日夜看护,着实辛苦,我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就请大人喝一杯酒吧。”
从那以后,她和周冕的关系就近多了,时常能收到周冕从外面给她带来的东西,有时是几颗糖,有时是几片糕。
有一回他给她带来一颗桃,说是宫里的贡品,皇帝赏赐的。
那桃太好吃了,天上的蟠桃也不过如此吧。于是她把桃核埋在院子里,每天细心看护着,等它发芽,等它长高。
过了一年周冕在外头瞧见桃树已经高的冒出宫墙了,笑着跟她说:“娘娘的树长高了,说不定明年就能结果了。”
那时她还嘲笑周冕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宫里贵人不能称作娘娘,桃树种上三年才能挂果。
但也才三年,快了不是吗。
只是才等到第二年呢,她就死了。
陆晚怔怔地看着一边墙角,空荡荡的,那棵桃树还活在她的上一世嘛?也不知道结果了吗?甜不甜呢?
太遗憾了。
陆晚又低下头,眨着眼,把眼睛里潮湿的水汽硬生生挤回去了。勾起嘴角,又做回了宫女陆晚。
“唉哟,姑娘怎么哭了。”孙司宝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