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饮
第二日晚间,皇帝在营地外设宴。
因不在宫中,席间一应繁琐的规矩能免则免,君臣之间谈笑风生,倒有些超脱凡俗的飒然。
霜翠站在陆晚跟前,老早就注意到坐在皇上下首三排的周冕,一双眼时不时就要瞟过去看,看完了之后还要品评一番:“好英俊,好潇洒!”
又觉得一个欣赏看实在浪费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扯了扯陆晚的衣角,想让她也参与进来。
“姑姑你瞧,周将军坐在这些满脸胡子的男人堆里简直像天上的神仙,神采英拔,俊雅非凡!”
见陆晚垂眸不理,霜翠还以为她没听见,又拉了她一下,声音也比方才大了一些:“姑姑,你快看呀!”
陆晚着实无奈,掀起眼皮飞快往那个方向瞧了一眼,不想周冕也正看她,眸如星月,映着宴前篝火,灼似烈焰,英挺的鼻尖下薄唇勾出畅意的笑来,遥 遥举起酒杯,不知是敬这风月,还是敬这红颜。
“哎呀!周将军他看我了!老天爷,他还冲我笑!姑姑,你快看,周将军在对我笑。”
陆晚哪还敢看。
霜翠被那一道眼波射中了心脏,一劲儿地向她讨主意:“姑姑,你说我要不要笑回去?还是假装没看见?”
“不行不行,将军都笑了,我能不回应嘛?那我是露齿笑好看些还是不露齿好看些?”
“杨青淮说我咧开嘴笑好看,可会不会太不庄重了?”
她在这里纠结了好半天,终觉下定决心,抿起嘴角露出个自以为美丽又温婉的笑,却见周冕早被邻座的将军拉去对饮去了。一时沮丧,恨自己错过了机会。
“姑姑听说了吗,今晨周将军在皇上面前请命,这次围猎射得鳌头者,可以求皇上赏赐一件东西。”
“姑姑说,周将军能射个头名吗?”
“若是射得头名,他会求皇上赏什么呢?”
哎呀,将军该不会要向皇上讨要我吧?
霜翠心里做着美梦,直站着傻乐。
陆晚对此并不关心,只等着办完了差事晚上请人喝酒。只是周冕已经喝了这么许多,也不知道晚间还能不能来了。
管他呢,他要不来就是他爽约,自己也算谢过了。
但她没想到,爽约的险些成了她自己。因着宫外人手不够,宴后她又跟着忙了许久,直到亥正之后,才拎着食盒偷偷绕到营房外的橘子坡。
朗月清风,吹得人格外神清气爽。
远远瞧见周冕站在坡上,似是等候多时了。
陆晚忙小跑着过去:“将军,我来迟了。”
周冕回身见月光下她一身素色图案花纹褂襕外面披着件绛紫色披风,巴掌大的脸藏在黑漆漆的兜帽下面,气喘吁吁地,像是跑过来的。方才还悬之又悬,唯恐人来不了了的一颗心一下落回肚子里。他伸手替她摘下兜帽笑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陆晚有些不好意思,侧身福礼,抱歉道:“差事耽误,叫将军久等了。”
周冕目光移至她手中食盒,笑着问:“里头备的什么?”
陆晚将食盒打开,从里面端出一碟子鸡汁青笋,一碟酱拌干丝,一碟酸黄瓜丝,又拿出一小壶酒笑道:“酒菜寒酸,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周冕看了看那几碟小菜又看向陆晚,诧然道:“你怎么知我爱吃这些?”
陆晚手上一顿,随即勾唇浅笑:“将军的喜好还不好打听吗。”
两人隔着石台对面而坐。
橘子坡地势略高,北面一大片是营地,排布有序的幄帐里裹着火光,远远瞧着,像是上一世里那年元宵落进立雪堂的祈愿灯。
那时也是这样,她和周冕坐在立雪堂的屋顶上喝酒,两个孤单的人相互依靠,一起过了一个团圆的节。
可惜今夜不是圆月。
陆晚看了一眼面前的周冕,内心油然生出许多感慨,忍不住问了一句:“将军这一世有什么心愿?”
这话问的好生别扭。
然而周冕却不曾留意。
他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起杯盏对陆晚笑道:“这话该我问你,你有什么心愿?”
我嘛?
我能有什么心愿呢?唯有出宫,像普通人一样安安稳稳走完这一生罢了。
陆晚看着周冕举杯邀月,一副快意姿态,沉默间觉得自己有些傻了,怎么总还当他是上一世那个周冕呢。
她浅笑,“将军说笑,奴婢能有什么心愿,只求主子宽和,别处处找我麻烦。”
周冕目光擦过陆晚的脸,笑意在眼角化开:“你不是说过想要出宫?出宫以后你想做什么?”
陆晚心头一颤,这问题和他上一世问的一般无二。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
“出宫,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一辈子。”
他又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江南甚好,娘娘若是出宫了,可去江南,扬淮一带山辉川媚,水月松风。”
一袭凉风拂面,往世烟消云散。
陆晚抬手将额间碎发拢到耳后,“我想去江南,有人跟我说那里很好看。”
周冕点头,“江南甚好,只是过于秀婉。若有机会,我带你去朔北看看,那里有崇山峻岭,万壑千岩,很是壮观。”
杯中月影凌乱,陆晚独自斟满,浑然未觉间已吃了数杯。
她笑了一下,言语之中无限伤感:“也不知这辈子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自然是有的,我...”周冕话说一半,终是按捺不住,问道“我若是请皇上将你赏赐予我,你可愿意?”
陆晚抬头,见满天繁星都落进了周冕的眼睛。
这时候她该含羞带笑的点头,或该泪眼盈盈饱含深情说一句我愿意。
可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微弱的抗拒着。
她与周冕相识于上一世,那时候她是皇上的妃嫔,纵使与皇上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但她也一直恪守妃嫔的本分。她把周冕当成亲人去信任,当成兄长去敬重,当成至交去倾诉,唯独不敢将他当成普通男子,去爱。
可这一世她不是贵人,不是皇上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不知道。
漫长的沉默叫人心生不安。
“怎么?你不愿意嘛?”周冕像是确认,又像是困惑。
橘子坡南面是一片广袤的树林,林深之处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吼,若有若无。
陆晚扯了扯身上的披风,端起酒杯将前面的问题略过,敬道:“三日后合围,祝将军首战告捷,射一头吊眼白额的猛虎。”
“好!”
周冕心情又舒畅了,他觉得陆晚这么说,大约就是愿意的。于是一仰头,就着月光将杯中酒喝尽,低头又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并给你捉来。”
这人这辈子活的当真洒然,不似上一世那般纠结。
陆晚的心情也跟着舒展,不再在未知的事上愁缠,毫不客气地问了一句:“有蛇吗?”
周冕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震惊地又问了一遍:“你要什么?”
“蛇,不拘什么品种,活的就行。”陆晚心里记挂着许诺给小喜子的那一坛子蛇酒,正愁不知从哪里弄一条蛇。
周冕却很不能理解,“你要那个做什么?”
“这个将军别管。将军若是行猎之时碰巧遇上了,帮我捉一条回来就好。”
“只要这个嘛?眼下已是十月,怕是不好寻。”
陆晚歪着头又想了一会儿,“若是没有蛇,蜈蚣也成,要大的,最好是红巨龙...”
周冕只觉得头皮发麻,轻咳一声问道:“你就不想要只野兔什么的?”
“要那个做什么?”
“养着玩呀。”
陆晚摇摇头,“算了,我伺候皇上就够了,还要再伺候一只兔子,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不远处,李彦沉站在半山丘上,风把这话裹进他耳朵眼,他眸光瞬间变得冷冽,这丫头,果然从未真心把他当主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