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一壶酒喝到见底,陆晚已有些醉意,不时从林子里吹来的风更叫她昏昏沉沉。
她被周冕送回营帐,才摸瞎爬到通铺上,猛然想起忘记将食盒带回来了,忙又折身回去。
夜色浓重,风吹的人有些头疼,陆晚打了个寒噤,感觉眼前的一切都重了影。
好容易爬上坡顶,见周冕还在那儿坐着。
奇怪,这人不是走了嘛?
“将军怎么又回来了?”
面前的人一回头,不像是周冕,倒好似皇上。她觉得自己真的醉了,红唇勾笑,眯着眼睛道:“我喝多了,怎么瞧将军不像是将军了。”
李彦沉压着嘴角,看着眼前这张醉态迷离的脸,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满腔的怒火被撞的七零八落。
“你看朕...我像谁?”
“像皇上。”陆晚皱着眉毛小声说完,忙捂住嘴巴,摇头又把前面的话否认了,“不能说,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叫皇上听见可了不得。”
“皇上听见又会怎样?”
“砍头、廷杖、夹足...”陆晚细细数着,随后又抬起头看看四周,想起这里是南苑,不在宫里了,她哎呀一声,凑到李彦沉跟前小声补充,“说不定皇上一不高兴,叫人把我活埋了...”
说完又咕哝了一声:“廷杖最疼,我宁愿砍头。”
李彦沉眉心蹙起,砍头?廷杖?
“这些你都受过?”
“不止这些,我还跪过冰面,扎过手指,挨过巴掌...你怕冷吗?”陆晚说着话,忽然凑过来问。
她凑得很近,觉得这张脸越看越不像周冕了,拍了拍脑袋,把眼前的人排出两个重影,一个顶着周冕的脸,一个顶着皇上的脸,她就冲那个长着像周冕的影子笑着又问了一遍:“你怕冷吗?”
“怕。”那影子回答。
陆晚把冰凉的手偷偷塞到那影子身上披着的氅衣下面,暖烘烘的,她惬意地眯着眼。
“那你知不知道冷到最后,快要死的时候,就不会冷了。”她说得一脸骄傲,像是掌握了一门极大的学问一样得意。
李彦沉深深看了她一眼,开口说道:“朕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那年大雪,他胸口中了毒箭,仰面躺在三尺厚的雪地里,冷得感觉全身心上下的血液都冻住了。他就那么睁着眼,看雪花一片一片落下,一点一点将他淹没。那种绝望的感觉,他每每想起心都会忍不住发颤。以至于他后来被人救治,昏迷的半年里还会一遍又一遍做同样的梦。
这样的绝望,他经历了五次,且全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看向陆晚的眼神骤然冷却。
对面的人却浑然不觉,不死心似的又问:“那你知道掉进水里被淹死是什么感觉吗?”
“你不是会水?”
陆晚笑嘻嘻地摆摆手,嘘了一声神神秘秘地:“从前不会,后来被淹死了一回,就莫名其妙地会了。还有我脖子上的这颗痣,有一回我被关进慎刑司,里面的嬷嬷好厉害的手段,我实在撑不住,就自己把自己刺死了,后来这地方就长了一颗痣,你说奇怪不奇怪...”
“啊...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我都死了这么多回了,不长本事总要长点别的不是...所以你看我现在,瞧着好似八面玲珑,什么差事都能应付的过来,可你不知道,我这是死了无数回才换回来的...”
“我说这些你信不信?”
“我从前跟别人说,别人都不信,他们说我疯了,说我身上有脏东西,然后我就被一群太监拖到宫墙底下打死了...”
“太疼了...”
“我死了太多次了,多的我自己都记不住了。不过能忘也挺好的,我也想像你一样,把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一辈子...所有的,通通忘干净。可惜我不能...”
李彦沉忽觉茫然。
怎么会这样呢?事实怎么会是这样的?
难道从来没有什么阴谋和算计,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不过是眼前这人一次次的身不由己地承受命运强加的劫难而已。
她太弱小了,弱小到命运永远掌握在别人手里,纵使几世重生依旧无力保护自己平安度过一生...
所以自己身中毒箭昏迷养伤的那半年里,总是梦到又回到那片雪野无人搭救的场面,那不是梦,而是她不知又被什么人用什么样的方式杀死了。
他压抑到无法呼吸,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陆晚觉察到他身体的颤抖,将身上的氅衣分了一半出来说道:“冷吗?别怕,天亮了就不冷了。”
迷瞪的双眼已然困得没了神采,上下眼睑间只留出一丝缝来,仰头看看面前的人伸手去摸她右侧脖颈上的红痣。
手上力道很轻,像羽毛浮在上面,痒痒的。
陆晚一缩脖子,咯咯笑起来。
“周冕,你还记得上辈子的事嘛?”
夜色悄然,哝哝问语无人应答,陆晚缩在氅衣下面等得几乎要睡着了,才听到一声幽幽地回答:“记得。”
“那你为什么背弃誓言?不是说好了这辈子放我出宫的嘛?这宫里活着太难了,我拼尽了全力,也还是没办法安安稳稳地活不下去。”
“我真的不想死了,太疼了,太冷了...我好不容易才熬到现在的...你为什么不放我走?”
眼泪如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压在心头几生几世的委屈找到了宣泄口,她放肆地哭着,哭到最后,实在疲累的很了,枕着一只温暖的手掌睡着了。
宽大的氅衣盖在身上,暖烘烘的。
李彦沉低头看着身旁这个人,心中一时矛盾,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
把她留在身边,告诉她真相?这无疑是一种赌博,把自己最大的软肋交到别人手上。
或者放她走?不...这丫头又蠢又笨,活了几辈子都保护不了自己,放她出去谁知道她又会遇到什么麻烦,受到什么威胁?
她要安全,要好好活着,天底下还能有什么地方比待在自己身边更安全?
李彦沉就这么把自己说服了,心安理得地要把人留下。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她别那么容易就死了。
睡梦中的人轻轻蹭了下他的掌心,因醉酒而有些潮红的脸颊软软的,像一匹上好的丝绸,叫他爱不释手。
困扰了几辈子的谜团被解开,头顶的利刃也被取了下来,他觉得舒心极了,抱起地上的人往营地走去。
陆晚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卯时。
她躺在通铺上左看右看,脑子逐渐清明,忽地惊坐起身,吓得姚惜涵哎呀一声。
转头瞧见陆晚醒了,跑过来问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好像真是做噩梦了...
陆晚拍着脑袋,仔细回想昨晚的事。只记得自己同周冕喝了酒,回到幄帐,上了床,后来呢?恍恍惚惚像是又出去了,又好像没有。
是梦吧?
一定是梦!
梦里她好像把皇上当成周冕了,还和他说了好些话。至于都说了什么,陆晚已经不记得了。
这梦可比她梦到禁城变成个吃人的怪物还吓人。
姚惜涵见她直愣愣坐在床铺上,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
“怎么了?睡一觉把你睡傻了?你昨晚去哪了?”
陆晚叹了口气,摇摇头,把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通通挥散,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姚惜涵也没追问,摊开掌心冲陆晚道:“太医院配的香囊你领了吗?拿来给我。”
陆晚不知她要做什么,随手摸向枕头下面,将那只藕色香囊拎出来放到姚惜涵手上,有些狐疑问道:“怎么了?”
“这香囊药效太差,只搁了些普通的艾叶雄黄,外头的虫子毒性大,不怕这个。昨日就已经有好几个宫女太监被毒虫咬伤了,我给你放些别的,保管叫蝎子蜈蚣这样的绕着你走。”
陆晚咧嘴一笑,蝎子蜈蚣她倒是不怕,要是有什么草药能叫皇上见了她就绕道那就再好不过。
“咦?你这药囊怎么和我的不一样?”姚惜涵松开香囊的系口,往里一瞧,很是惊讶。
她小心翼翼将里面的药材倒出一半在案几上,更为讶然:“竟还有安息香和龙涎香!你这香囊是谁给的?”
“太医院的沈大人,沈裕安。怎么了?”陆晚被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搞得有些不知所措,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了看案几上的药材,扫了一圈,目光又停留在姚惜涵脸上,满脸娇痴的模样。
一听这名字,姚惜涵顿时撇下嘴角,伸手将她那只香囊扯开,里面的药材倒到另一边给陆晚瞧。
“你瞧,我这里只有苍术、藿香、艾叶、雄黄,常见的这几味药,你这里林林总总十二味,还加了助眠的安神香,还有龙涎香!这个沈裕安,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
“啊?那可能是给错了。”陆晚下意识说道,只是这话说的她自己都不信。
想起那晚半道上遇见沈裕安,再瞧瞧这香囊,觉得那人倒像是特意给她备的。
可为什么单给她不给别人?难不成是为着前后几次相遇的缘分和交情?
她不是个傻子,想想也知道缘由。
但宫女和太医?若没有上头主子的成全,绝无可能。
不过这样的好感于她而言,也是在这宫里生存下去的一分助力,纵使没有结果,也不能辜负了对方心意,得想办法谢谢他才是。
这想法虽不磊落,但对陆晚来说却是最好的选择。
她笑着把香囊系在腰间,想着该送些什么给沈裕安才好。
拾起床头的绣绷,上头并蒂莲的花样才绣了一半。她灵机一动,不如就绣个香囊还给他,这个她最擅长,从前在立雪堂做了许多,请周冕拿出去换了不少银两。
但并蒂莲肯定不成,绣个什么花样呢?
他名字里的裕安是福寿安康的意思,不如就绣个福山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