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恩
李彦沉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身负重伤躺在朔北的雪野,铺天盖地的雪花如同乱石一般砸在他身上,每一片都令他难以承受。
又结束了吗?
又回来了吗?
刹那间他脑海里又蹦出陆晚那张脸。他想站起来,回到京都,回到禁城,去看看她。
他这么想着,眼前的画面忽地变换。茫茫雪海褪去,化作一片结了冰的湖面,那冰上跪着一个人,脊背挺的笔直,脸上还挂着淡漠的表情。这人怎么总是这样,不论挨打还是受了罚,总是这样一副令人讨厌的样子。
李彦沉走过去,站在陆晚面前想伸手扶她起来,指尖才刚刚触碰倒她的衣袖,那人就化作一片片雪花,迎着风飘飘扬扬地散开。
“陆晚!”
李彦沉猛然惊醒。
姚惜涵正在上药的手忽地一抖。
“主子醒了!”
“陆晚呢?”
“主子肩膀受了伤,再加上从前的旧伤,恢复起来...”
李彦沉恍若未闻,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陆晚在何处?”
姚惜涵微微怔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在偏殿,有太医看顾着,主子放心。”
话音才落,李彦沉已然起身,赤金龙纹的锦被掀起一阵风,吹得人凉透了心。
偏殿榻上,陆晚还在昏迷。
下头跪着的沈裕安回禀:“吸入浓烟太多,暂时昏迷。微臣以银针刺人中、十宣、涌泉等穴,想来应该很快能行,只是腿上烧伤严重,要想恢复,需得费些功夫。”
李彦沉瞧着床上躺着的人,既是心疼,又有些庆幸。
他伸手抚了抚陆晚的脸颊,肩膀处的伤因为手上动作牵扯,晕染出一大片血痕。
孙司宝想劝,张了张嘴又无奈闭上。
俄顷,李彦沉忽然转过身问:“揽月阁的人都审了吗?还有那具尸首,可查清是谁了?”
他倒要瞧瞧,究竟是谁想要陆晚的命。
孙司宝一愣,倒把这头忘了。反应了一会儿,忙勾起身子回禀:“审了,只是...少了一个...剩下的三个一问三不知,审不出要紧的。”
李彦沉面色冷寒,“少一个?是谁?”
孙司宝有些为难,嗫嚅着:“回皇上的话,死了的那个身体烧焦了,认不出模样,只是从她腕上找到了徐夫人的那只玉镯,估摸着可能是徐姑娘。”
说到底都是猜测,他不敢保证,话说的心虚极了。
李彦沉冷笑,“小姐死了,丫鬟不见了?你去告诉宋城壁,朕限他三日查清,三日之后若还没个结果,他这个慎刑司员外郎也就干到头了!”
陆晚醒时已是次日。
一睁眼瞧见身边站着的是沈裕安,有些恍惚,自己不是死了吗?难不成是临死前的幻象?
正出神,那头沈裕安见她醒了,上前来问:“醒了?”
声音温和,像四月风灌进耳朵。
陆晚长舒一口气,原来还没死呢,真好!
咧开的嘴角冒着傻气,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沈裕安被那笑容晃了一下眼,沉着脸骂道:“伤成这样还笑?”
陆晚心情大好,嘴巴也跟着甜起来,“奴婢还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醒来看到的不是阎王爷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是大人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可不得高兴吗。”
沈裕安扫了下陆晚,没说话,转过身忽然勾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来。这人说话,怎么没一点姑娘家该有的矜持,说得这么直白,叫他听了喜欢。
“大人救了我嘛?”
陆晚嘴上又问,但她心里猜想大约不是。太医院和揽月阁离得那样远,沈裕安平白无事怎么会跑来救她呢?思来想去,觉得救她的多半是个侍卫或者太监,这样的救命之恩,非得好好谢人家一番。
沈裕安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就传来孙司宝的叫唤:“唉哟!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
声音才落,孙司宝已然站到跟前,眯着一双眼,满脸的肉堆成褶子笑的像个没牙的老太太:“还能是谁救你?是咱们主子万岁爷不顾浓烟火海,硬生生冲进揽月阁把你救出来的!”
陆晚被吓到了。
是皇上?怎么会是皇上呢?
她躺在床上,细长的眉毛勾勾缠缠,眼皮子不住地眨呀眨,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那么大的火,凭她一个宫婢,值得皇上冒这样的险?说不准皇上冲进去是为着就徐婉月,只是没找着人,顺手把她救出来了。
她自觉受不起皇上的恩,自己给自己找说辞。
孙司宝嘿了一声。
瞧这人!怎么没心肝呢!皇上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救她出来,换了别人早感动的痛哭流涕,爬也要爬着给皇上谢恩去了,这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老太监心里替皇上抱不平,不满地抖了抖怀里的拂尘,捏着嗓子叫唤:“皇上为了救你,可还受了伤呢!”
哎呀!那皇上没救着徐婉月自个儿又受了伤,龙颜震怒,岂不要拿她开涮?
陆晚只恨自己醒的早了,该多昏迷几日才对。
只是眼下已然醒了,更不可能躺在床上装死,该要面对的还是得去面对。只好慢吞吞起身,皱着一张脸向孙司宝道:“那我去向皇上请罪。”
请什么罪?不该是谢恩嘛?再说了,去见皇上怎么苦着个脸,像奔丧似的。
孙司宝摇头,很是想不明白。但不管怎样,这人醒了,皇上待会儿见着了,不定怎么高兴呢。
陆晚腿上有伤,虽有人搀扶这,腾挪的也慢。也是她故意拖延时间,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了皇上到底怎么说。
思来想去,还是得先向孙司宝打听情况。
桃花水眸转了个圈,故意问道:“公公,徐姑娘还好吗?”
“嗨哟,别提了。一场大火烧死一个,失踪一个,其余的除了你都在慎刑司呢。”
“死了?谁死了?”
陆晚心里打鼓,突突直跳。
“烧得不成人样,分不清,只瞧装扮像是徐家那个。皇上为此正发怒呢,除夕夜起大火,不是好兆。”
转眼到了勤德殿,一进门陆晚便要拜倒跪地。
李彦沉倚在炕上,看向来人。
“腿上有伤,不必跪了。孙司宝,给她拿把椅子。”
哎哟喂!坐着回话,这可是首辅大臣才有的待遇!皇上当真会心疼人!
孙司宝瞧着皇帝眼皮子底下藏的笑,屁颠颠让人给陆晚端了把椅子搁在离炕头不远的地方。
皇上跟前陆晚哪里敢坐?况且这离得也太近了,待会儿皇上问起话,若是答的不好,触怒龙颜,他抬手就能掐断自己的脖子。
陆晚心里害怕,朝后退了两步,只道不敢。
李彦沉瞧她怯怯懦懦的模样,不知她心里在怕什么,皱着眉问:“腿不疼?”
疼是疼,但腿上的伤不好,大不了成个瘸子,要是脖子断了,那就要了命了。孰轻孰重,陆晚还是分得清的。
孙司宝站在一旁,只恨不能直接把人绑到椅子上面。
都这光景了,还矫情什么。皇上让坐就坐呗,这么站着不是让主子心疼嘛。
他朝小喜子使了个眼色,小喜子忙把椅子挪到陆晚身后。伸了条胳膊给陆晚借力,总算让人坐了。
只是人坐下了却不说话。
孙司宝看着闷头缩在圈椅上的陆晚很是着急,笑着提醒道:“姑娘方才不还说要谢皇上的救命之恩的嘛?”
陆晚这才又从局促里缓过神,想起自己是来请罪的,忙地起身又要下跪。
孙司宝被皇上横了一眼,吓得赶紧上前扶人。
陆晚虽没跪下去,但到底站着不敢坐了,俯身请罪道:“奴婢有罪,奴婢失职,请皇上责罚。”
李彦沉不愿意看见她这副模样,强压着心中烦闷命令道:“坐下说!”
皇帝一发怒,底下的人脸都白了。陆晚再不敢推拒,小半边屁股蹭坐着一个角。
“奴婢...”
她才开了口,那边李彦沉问道:“你说你有罪,怎么,揽月阁那把火是你放的?”
这话从何说起啊?!
陆晚吓坏了,连连摇头道:“奴婢不敢,皇上明察,奴婢冤枉!”
“那你请的是什么罪?”
“奴婢失职,没能看顾好徐姑娘。”陆晚垂着头,回答得小心翼翼。
李彦沉搭在案几上的手指猛然叩了下桌角,“照你的意思,死的是徐婉月?”
“正是,那夜是奴婢在姑娘跟前伺候的。”
陆晚有意替徐婉月隐瞒,知沫已经死了,徐婉月既然已经逃出宫去,便让她逃吧,何苦再叫皇上把她抓回来呢。自己做不到的事有人做了,也很好。
李彦沉眼睛里闪烁着犀利的光,那目光在陆晚脸上巡了一圈,问道:“知沫去哪儿了?”
“奴婢不知,许是徐姑娘吩咐了别的差事给她。”
呵,真当朕是傻子?
李彦沉换了个姿势,挑眉又问:“走水之后知沫也消失了,你觉得她去哪了?”
他一双眼紧盯着陆晚脸上的表情,心底早已认定了这丫头在说谎,只是不明白她说这样的谎话究竟有什么目的。
“许是...许是害怕躲起来了,又或许...是担心受到责罚,畏罪潜逃了?”
陆晚的声音越来越小,倒不是心虚,只是皇上的眼神太可怕了。
畏罪潜逃?李彦沉被她气笑,皇宫是这么好逃的?禁城的守卫搜了一夜也没找到人影,想来人已经不在宫里了,这事儿分明是早有预谋。
至于陆晚究竟是在这计划之中,还是意料之外,他不知道,只知道那人想要她的命,连她一起烧死在火海之中。
可她偏偏还替旁人说话,简直蠢得可怕!
李彦沉越想越气,紧绷的肌肉牵扯着肩头的伤口,好容易结了痂的地方又被撕裂,渗出血迹。
姚惜涵正好从外头进来,要给皇上换药。
掀开衣裳一瞧,绷布已经被血浸透了。
陆晚看着李彦沉肩膀处的伤,心底忽然触动了一下。
来时孙司宝说皇上为救她受伤了,就是伤在这里吗?她心中愧疚,忙要上前帮忙,只是腿上有伤,朝前才朝前迈了一步,上身已然失去重心往前扑倒,眼瞧着就要砸在皇帝的伤处了,她急的猛一侧身,直砸向案几桌角。
这一下怕是得头破血流吧。
忽地纤细的腰肢被人揽住,巨大的劲力带着她调转了方向,陆晚一头砸进了个铁一般的胸膛。
李彦沉闷哼一声,顾不得肩头的伤,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四目相对,陆晚简直被吓破了胆,抽身便跪。
软玉温香乍然离手,莫名叫人失落。
这一刻,他忽然瞧见了自己的心,瞧见了那日火海下他所有的忧惧不过是因为,他想要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