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姑娘你这,唉……”
你这人做事怎么这么狠。
陈霜凌摸摸鼻子:“人生在世,哪有不疯的。”
她下意识就想给守卫塞银子:“担待担待。”
守卫没敢收,领着人继续走。
“你们大哥,真的死了吗?”陈霜凌放低声音问他。
叶岑潇不会鞭尸,万一一箭没刺中,这会儿偷摸上来给他俩来一刀,横竖都是死。
“真的。”
陈霜凌不认识这个守卫,对他的话也不完全信,要是自己被突然暗害,大不了用尽全力真的让这山毁于一旦,大家全都去死。
……大家全都去死。
陈霜凌心累地笑笑,随手折了枝树杈。
好偏激的想法。
她牵住白愈衣袖下的手,不自觉紧了紧,白愈回握住:“阿霜折了槐枝。”
“是吗,有什么用?”陈霜凌晃了晃,不在意道。
白愈声音很温和,对陈霜凌来说,似乎可以静心。
他弯着眉眼:“清热泻火,散瘀止血。”
从前陈霜凌对医术颇为上道,如今旧忆不再,可能也忘了这些。
陈霜凌又笑,知道他察觉自己心态不稳,宽慰道:“无妨,我用不着。”
她抬手一掷,槐树枝擦着守卫的脸颊划过,险些刺破皮肤。
守卫吞了吞口水,再度解释:“叶姑娘雷厉风行,大哥真去了。”
叶岑潇带人大杀四方那次,陈霜凌不在场,没看见死伤无数的画面,血聚成渠,腥味像从土里生长出来的,许久不散,若非两方中途歇了片刻,整座山头怕是一个不剩。
陈霜凌盯着他,点了点头,不知信还是没信,白愈嗓音柔着清风似的:“阿霜去玩玩罢?”
守卫赶忙称是:“对对对,姑娘不妨亲自制香,很有趣的。”
陈霜凌这才真心般高兴起来:“偷得浮生半日闲,挺好。”
逃亡过程中顺带制个香,真有意思。
守卫给她单独开了一间制香的木屋,默默退出。
屋子中香料繁多,材料和工具也很齐全,她一一认过去,心中有了计较。
陈霜凌制香时,半低着头,倒是难得恬静温柔。
她用小刀割开香栾,掰了一小块尝。
“挺好吃的。”
她顺手送给白愈,随后将香栾皮整个褪下来,切成小片,闻起来清甜又微涩的果皮成为白白软软的小方块,陈霜凌一时兴起,咬了一口果皮,酸苦得眉毛要掉了。
“胡来。”白愈笑意融融。
他好像没有自己的情绪,永远在笑,永远好性子,陈霜凌是怎样的,他就是怎样的,不像真人,反倒像依附于陈霜凌的纸人。
陈霜凌嗔怒似的,手肘碰了下他,从筐里挑了个红彤彤的橘子。
剥开,又吃。
“这个甜。”深秋的橘子特别好,冬日的更好,她愉悦地把橘子给白愈,将橘子皮摊成一朵花的样式。
越是做,她仿佛越是欢心,陆陆续续加了花干、梨,乱七八糟什么都往里堆,白愈撑着下巴,也不阻止,笑吟吟地看着。
“你小时候还不大会这些,现在长大了,反而更能把握得这样好,阿霜是聪明的孩子。”
陈霜凌摇头笑笑:“我小时候得是个多烂的人啊。”
“阿霜小时候是好人,现在也是。”
她不置可否。
要真是好人,又怎会把白愈哄骗成这幅模样。
最后陈霜凌将它们一齐蒸干,用杵臼捣成粉,过筛,选了只碧蓝色的清透香炉,搅拌香灰,轻轻压平,篆模放在炉中,填上粉,再起篆,点线香。
烟丝袅袅。
她靠着椅背,由衷道:“好喜欢。”
白愈给她递一瓣橘子,陈霜凌就这他的手吃掉。
气氛一派柔和融洽。
“姑娘,自称是太守那方的人请您回去!”
是守卫的声音。
白愈心跳倏然变快,捉住陈霜凌的手。
并不是怕被抓回去,而是直觉,陈霜凌的心情落入谷底。
陈霜凌阖了阖眼,呼出一口气,猛地起身,将香炉砸个粉碎。
香灰和香粉遽时四逸,炉子碎片零零散散,弹起又落下。
她忽略白愈颤动的眸子与蜷缩着的手,起身开门:“几个人?”
守卫被她这幅模样唬住,伸出手指:“就,就两个……据说是为了体面点,所以人没那么多,但他们还说,您要是不去,明早会有更多人来请。”
他绕开身,叫陈霜凌看看他身后二人。
在屋内灯火的映照下,他们的棉甲领口有隐约的水纹。
“请我回去吗?”她低笑,“怎么带佩剑呢?”
二者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望姑娘好自为之,同我们走,免受皮肉之苦。”
她轻嗤,转身看向白愈,准备开口。
白愈正沉默着,俯身捡起地上的碎片。
灯火明亮中,影子格外落寞。
*
血红的肉滴滴答答淌出血,被缓缓切割成块,陈霜凌将生肉放进新香炉里,用灰押用力碾平,不同于按香灰那般轻柔,残肉的经脉和血迸溅出来,喷射到香炉边缘。
陈霜凌耐心地捏起香扫,清理这些人体部位。
香扫与炉子配套,底部是棕褐色的毛,又硬又厚,清扫时分外省力,尽管如此,香炉上还是留有痕迹。
她却没有生气,莞尔一笑,接着碾肉。
直到肉已经出现近乎干瘪的情况,她才用火镰点上。
可血水没有清理干净,燃不起来,陈霜凌又把制香的油淋在炉中,促使□□燃烧,随即不顾灼热温度,盖上炉顶。
黑烟随着□□焦味一同充盈这处狭小的香室。
很快炉顶就发黑。
“先生。”
声音很轻。
“嗯。”白愈应声。
气味过于浓重,他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毫无血色。
陈霜凌贴过来,执起他的手仔细端详。
“你捡香炉碎片时,有没有划到手?我替你看看吧。”
白愈的手实在漂亮,像温凉的玉所制,纯净的肤色下青筋依稀浮现,那是生命的象征。
陈霜凌把他的手翻过来,指尖赫然有一道血印子,嫣红鲜艳,像一朵红梅凋零了,不解风情地搭在玉瓶的壁上,慢慢滑落。
一朵花瓣,活不成就算了,还要降下来依附玉壁,无故给这纯白添份艳丽的死气,好端端的,惹人不快。
陈霜凌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也是这艳丽的死气。
艳丽、死掉。
她莫名想用力按白愈的伤口,看他疼得身体发颤,也死死咬唇不斥责她一句,然后咬破唇角,血液冉冉爬到他的下颌,流向喉结,又去往锁骨。
但她生生忍住,抬头打量着制香的材料,希望能有止血的药粉。
陈霜凌脑中呈现她扔槐树枝的一幕,对白愈温婉道:“槐树叶可以止血,我们凑合一下,好不好?”
白愈自是没有异言。
陈霜凌牵着他,姗姗越过残缺的躯体,路过捂着嘴哆嗦的守卫,来到槐树下。
风吹叶动,天地谧然,二人的发丝微微扬起,共绞在一处,难分你我。
空气清新,除此外还有淡淡的腥味。
陈霜凌细致地用指尖把槐叶磨碎,她没再回去煮热水,而是捂温屑末,涂在伤口处。
“应该会起效果。”这声音似乎马上要消散在风里。
白愈身体敏感,尽管他们已经相处那么久,经她一碰,反复揉弄,还是难免怔忡,眼前阵阵发。
陈霜凌继续涂抹:
“对不起,我不该砸那只香炉的,好先生,我给你赔个不是,抱歉。”
迟迟没有应答,陈霜凌抬头看去,白愈身子摇摇欲坠,她连忙扶稳,查看之下,才发现原是心跳得太快,晕过去了。
陈霜凌索性就地一坐,让白愈靠在她怀里,和死了没区别。
然后等待天明。
她感觉自己捧着一坛枯萎的花,守候太阳再次升起。
这应当是很美的场面,她想,可惜她居然丧失了兴奋的欲望。
陈霜凌乍然思索要去骑马、去吹风,但现在她只能坐在这等待日出。
看日出也不错,当太阳照耀山上每一寸土地时,白愈的身体会暖起来。
好吧,是她冲动了,她不该打碎香炉,她在心底又一次道歉。
守卫说得不错,天亮了,确实有更多人涌来,山匪经上次一事元气大伤,拦不住,也不敢拦新太守的人。
临行之前,陈霜凌薄唇轻启,只问了一句:
“你们的香料,贵不贵啊?”
得到答案,她缄默地抱起白愈,归顺地走入人群,朝阳的光扫过她的双眼,明灭虚实。
“再次相见了,陈姑娘。”太守笑容和蔼,又请她入座。
白愈还未完全醒来,被强行拉去府邸客房歇息,眼下只有陈霜凌,与太守身后那些人,坐在明洁的书房中。
“不知某哪里招待不周,让姑娘不满?”他酌了茶,向陈霜凌那方推过去。
陈霜凌也跟着笑,两人像好友似的,没有丝毫拘束紧张:“哪里是招待不周啊,怕是招待得太周到了。”
她没接茶,清了清嗓子:“大人,我有事要同您谈,您看看那些人……”
太守不依,笑着看她。
“呵呵。”陈霜凌捂唇,“怎么了呢,难不成还怕我一个小丫头?”
“哪有小丫头,会因为一时的乐趣,把人肉做成香料?不好闻吧?又焦又臭。”
他年轻又俊朗,哪怕说这些话时也像是家里的兄长问小妹糖好不好吃。
陈霜凌的笑容渐渐淡漠,连同声音也不再柔和。
“您若是非要留着身后那群人,我就直接说了,您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