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并州风土一向极好,虽未过节,四处也热闹,本该茂上脚踝的杂草泥土,都叫人踩实了,这街上也有卖糖葫芦的,她又想起夏天那会儿陪段绪年上街,自己买糖葫芦那档子事。
她还当众把段绪年撂在大街上。
陈霜凌觉得她俩的情况实在难说,毕竟二人结识了十多年,从前的好也不是半分不记着,她以为自己很能放得下,其实不然,她确实是个小心眼的人。
段绪年口口声声说要杀她,要逼她奴颜婢膝,但就因着一支海棠钗子,至今都潜伏在沈府为她传京城的消息。
当然,陈霜凌知道,段绪年从不真心为她,段绪年只为自己高兴,段绪年也拥有过陈霜凌这样的人,就像陈霜凌也没只叫她一个人递消息。
陈霜凌活得精细,她向摊主买了只糖葫芦。
然后又去看看有没有梅花糕。
直到好一会儿后,她拎着满手的零嘴,去到并州钱庄。
太阳快要上顶了,照得头暖乎乎,她从腰封抽出信物,大户人家的东西从来不会只备一份,往往留一个给信得过的跑腿办事,剩下的留在自己身边。
那伙计一看木牌,回头去查,神色微变,陈霜凌了然一笑:“说吧,怎的了?”
“好惊人的数。”
有人在她账上存了钱。
陈霜凌也不管是多少,就说:“全拿出去做点善事算了。”她又抬手:“慢,留个十之八九的。”
她忽然有点想回苏州吃螃蟹。
虽然不清楚十之八九大概是多少钱,但她知道做香料生意很容易富,这钱从太守手里过一遍,却尽数上了她的户,届时太守故意再查,她就完。
别说要被查,就连山头那群做香料的土匪都得半夜跑来掐着陈霜凌的脖子问钱怎么去了她的账里。
倒不如买米施粥,要真有什么不测,受了她几碗米好处的百姓总该说两句公道话,让太守掂量着下刀子。
她这般来了一遭,拿个牌子,钱没亲眼见到,数量也不清楚,又拎着一袋子零嘴走了。
想来还有点荒谬。
但她也确实在用心策划,毕竟好歹避免成为替罪羊。
陈霜凌塞了个糕点进自己嘴里。
太守那儿都准备就绪,料想一个小姑娘,拿了这么多钱总该满足,却被人告知,她用这么些钱做善事了。
他一瞬都不慌,仿佛尽在掌握,沉静下来想对策,既然查不了,干脆赶人走,反正钱也给了,自己也不至于落人口实,她身边那男人还留在自己府里,不知道她还管不管。
陈霜凌做善事,想想都不可能。
她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午膳,陈霜凌与太守没什么好聊的,回到房间。
白愈还是那幅模样,温柔和善,坐在紫檀雕花木桌旁的椅子上,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
陈霜凌把那些零嘴堆在桌上,真真切切地抱实了白愈,像抱着块冷却的玉。
“回来了?”
“嗯。”她懒洋洋应是,“太守那儿动作特别快,不过谁都不伤谁性命,就当玩玩算了。”
白愈心里明白,但什么也不说,等陈霜凌抱够了,才温煦地问道:“饿吗?”
“饿。”
用过午膳,陈霜凌又出去一趟,临走前同白愈讲:“那堆吃的是我早上买回来的,你要是寻思找点事做,就吃东西,打发打发时间。”
太阳往西边滑了,但时辰还早,火烧云还显不出来,天空依旧是透亮一片,除了花开得没有春日那样繁丽以外,所有事都叫人舒心。
她又回到那个钱庄,活计看她又来,不知该说什么话。
没人不愿意接待有钱的主,但这主太有钱了,一方面担心伺候不好,另一方面是怕这钱,来路不正当。
陈霜凌敲敲桌:“怎么忽然不待见我了?”
活计跟共事的人推了两翻,不知商量出什么才过来,问:“您有什么吩咐?”
“拿钱。”
“这……您要做什么呢?”
陈霜凌睨了他一眼。
“买命钱。”
活计知道这主不愿意多说,按人给的数把钱取出来,现在陈霜凌账上几乎是空的,这下更让活计惴惴不安。
存了一大笔,隔天就全抽了,这可别是想洗黑钱。
然后陈霜凌直奔山上,对现在领头的说,自己要买这座山。
领头人一身香粉气,他从前绑过陈霜凌,这会儿还迷迷瞪瞪问:“这山?有什么好买的?”
卖香料没意思,但炒地皮有。
陈霜凌亮出一叠银票,白花花,在日光底下鎏着金边。
没人能拒绝钱。
晚间,陈霜凌掐着点回去,然后又抱住白愈。
陈霜凌的脸隔着白愈的衣料,鼻尖埋进他的锁骨窝,猛吸一大口,清冽冽的梅香涌入心肺,随后她满足地喟叹。
虽然今日跑出去的次数多了些,但她每顿都不会冷落白愈一个人用饭。
她伏在白愈肩头,望向一动未动的零嘴:“没吃?”
“没有。”他的声音与自己非常近,陈霜凌甚至能感受到白愈说话时声带的震动。
“好吧。”她说,“先吃正餐,再吃点心,然后我们可以睡觉了。”
她也不知道这闲情逸致哪儿来的,从前在京城,也不是没遇到过算计人的时候,那会儿她当真是步步为营,段绪年不知晓,叶岑潇也不知晓,只有她一个人,险些进了教坊司。算好了活,算不好千刀万剐也不是没可能。
现在不一样,她想,白愈当真是好人,光坐着,不说话,都能抚慰人心。
旁人说白愈这人没意思,陈霜凌倒觉得他最有意思。
“先生。”
“嗯。”
“我好喜欢你。”陈霜凌搂着他,舒服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白愈似乎笑了笑,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想到了就说。”
“好,想说就说。”
她饭后又吃了点东西,才吹了灯上榻,倒也没出去逛逛。
其实府邸景致也不难看,但这时候跑去观赏人家院子,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两个人躺在同一张榻上,老老实实,各睡各的。
“阿霜,你想家吗?”
冷不丁的,白愈忽然出声,声音清清透透,在黑夜里格外分明,但很快又散去,像在一潭死水里注了清溪,不一会儿就融没了。
陈霜凌翻过身,认认真真描摹白愈的眉眼。
“不想。”
她又补充,“先生不要在这么宁静的氛围说这种话呀,好像我们马上要客死他乡了一样,哈哈。”
她也不是很在乎生死的。
白愈轻轻笑着。
“我也不想。京城没什么好挂念的,苏州……也没有。”
他将被子往上掖了一下,确保可以盖住陈霜凌的肩:“好梦。”
“被你的话吓着了,今夜不能好梦,你得唱小曲让我安神。”
白愈转身不理她了。
陈霜凌又把头闷在被子里笑。
*
“大人,她去买地了。”小厮跟了陈霜凌一下午,这会儿看她回府,才从小路上回来,小心翼翼禀报。
此时书房内安神香气缭绕,与木制桌椅散发的淡香相得益彰。
太守刚解决几件事务,颇为劳累,听见这消息,无惊无喜,反而道:“预料之中。”
他将笔搁下,袖侧的案牍记录的,正是关于并州山间香料和土壤问题,黄纸黑字,明明白白。
既能出块坏了的地,也能让那小姑娘吃个记性,他不是一事无成,自然不会被小丫头蒙蔽过去。
买这块地,怎么说都是亏本生意。
翌日,那座山就出事了。
整个山被火焰吞噬殆尽,尸骨焦黑,据下人所言,是昨夜制香时走了水。
陈霜凌不置一词。
她在山头扔火把时,很快就扑灭了,这档子倒是无人生还,若说没有猫腻,绝无可能。
但她贯会做表面功夫,放下茶盏,冲侍女道:“原是如此,倒也凄惨。”
侍女通禀一声,此事就算过去,那些尸体血肉什么的,都跟他们没关系,天下死的人多了去了,被马车碾的、水淹的、上吊的,多惨的都有,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她低着头,还是添上一句:“姑娘不要怕,听闻那些人原本是做劫匪勾当的,说不准,正是坏事做得多,遭了天谴。”
“你觉得,做坏事,会遭天谴?”陈霜凌尾音上扬,竟是听不出半分哀切。
侍女不知回什么好了,按理说,会遭天谴没错,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都这样讲,他们但凡受了委屈,就说,要遭天谴的!但遭不遭,其实也没人说得准。
好在白愈看她为难,先一步解围。
“问心无愧就好,愧怍,就算做天谴罢。”
侍女连连点头称是。
陈霜凌不再问了,却是笑起来。
侍女趁着这时候退出去。
陈霜凌主动找上太守,见他公务积满桌面,似乎一夜未眠。
见她来,笑吟吟放下笔。
“怎么了?”
陈霜凌发觉心黑的人都特别爱笑,除了白愈。
“山被烧了,跟您有关系吗?”她弯唇笑道。
侍奉笔墨的小厮察觉这气氛微微尴尬,料想也是,谁缺了那么多钱心里头能好受?
“没有。”太守说。
他那神色很是认真,似乎真的不知情,陈霜凌也不再说什么,故作轻松地挑眉,说告辞。
礼都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