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竟是段绪年身旁的婢女。
“何事?”
蓦然被打扰,她兴致缺缺,素来贴在脸上的笑容也黯淡。
那婢女比她矮了一个头,戴着斗笠,又弯下腰,不去看她,她无法明视那与自己相像的眉眼。
“我家姑娘说,她与姑娘您有恩,望您能随婢子去一趟段府,她有求于您。”
斗笠并不能完全遮盖住曲下的脊背,雨水打在她身上,浅色的服饰深了大小不一的块。
陈霜凌偏头轻笑:“怎么?段家要完了?”
婢女不敢言。
“不去。”陈霜凌很快把那笑藏下去。
她还等着白愈给她煮面吃。
婢女壮着胆子向她走了两步,隐没在裙摆下的鞋底踩在水潭中,激起小小的水渍。
“段姑娘好歹也是帮衬过您两把的,更何况……段府里还不曾乱得过火。”这话刚完,又马上补上,“姑娘便也可怜奴婢这条贱命,去看一看。”
陈霜凌对她没有兴趣,但那句“段府还不曾乱得过火”说得很漂亮。
就算到那儿一个字儿也不说,心却得表明了的,毕竟现在,自己也不是无坚不摧。
陈霜凌将伞往婢女那儿倾斜些许,又向留着光的那间屋子瞧过去。
她原以为白愈还待在桌前,毕竟伞被自己拿了去,可他似乎立在门口。
白愈背着光,陈霜凌有点儿看不清他的神色是怎样的。
她忽然想起刚入夏那会儿,叶岑潇雨夜找来,白愈也是这样站在门口,只披了一件薄外衫,当时雨下得好大,光是砸在地上溅起来的水珠都能挨到他。
当时她没多想,撑伞走过去同他细细说话,不过今日她多少要掂量一下。
婢女又退回门外,意思是,您慢慢考量。
陈霜凌往回了。
现在天冷,他身形反而更单薄。
见了陈霜凌,温声道:“既有要事,便先去,早些回来便好。”
雨好像变得浓稠了。
陈霜凌心中少见地闪过愧疚:“我看看她死了没就回来。”
说罢,转身向东院去,那里有她几样集册。
她拥有的不多,一个平平无奇的大脑和几本记载要点的册子就是所有底气。
未走几步,又听得白愈在身后问:“还回来吃面吗?”
陈霜凌脚步不停。
“吃。”
进段府需得戴斗笠遮面,她不太想落人口实,虽然可能没什么大用。
在她的记忆里,她是第一次踏入段绪年的闺房,暖着炉,刚进门,热气扑面而来,门关好,雨声就隔绝在外。
段绪年倚在榻上,身侧有一姑娘抱着琴,见陈霜凌来,便识相地停了音,段绪年很满意她的机灵,就像陈霜凌刚落魄那会儿,如此懂得识人眼色,全然不似现如今这般张扬。
陈霜凌把遮面的帷帽和伞递给伺候的婢女。
“您这儿燃的暖气够足的,天又不冷,您也不是多娇贵的人。”
段绪年没好气地从盘里捡了个核桃砸向她脑门。
“你是上天入地活龙鲜健的不知天凉,倒来讽刺我使性子。”
陈霜凌从容接住那核桃,反扔回段绪年那儿的盘子里,落进去弹了两下,就稳稳当当躺好。
她找个椅子坐下。原来天冷了不少,该提醒白愈多穿两件。
段绪年把核桃给唱曲的,示意她剥,陈霜凌看向那人,淡淡扫了一眼,别开头去。
是送伞的船妓。
陈霜凌状似随意地问:“红绫呢?就是我们吃饭时从梁上跳下来的人。”
“不知道,你走了她就从窗口下去了。”
船妓使用工具卡住核桃,轻轻一按,只听“咔嚓”一声,核桃肉就露出来,她恭恭敬敬地摆进盘子里,又去着手准备下一个。
陈霜凌啧声:“越长大是越发心善了,要是在前两年,你不得让她用手剥?不过幸好你大发慈悲,她那双手撑伞好看极了。”
后面的陈霜凌没再说,船妓身子一抖,茫然地看向她。
陈霜凌却望着段绪年。
她在试探段绪年对她的态度。
段绪年“哦”了句,派人把船妓送回去,不忘赏银子。
挺好的,陈霜凌想,段绪年和善多了,对自己也不再偏执。
段绪年不打算在船妓这个事上耗,进入主题:“你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的吧?”
陈霜凌却摇头说不知:“不过看这态度,八成是要给我好处拿。”
段绪年清楚她在阴阳怪气,这才柔软了一点点语气。
“我爹说最近我花银子不能大手大脚了,家里有点儿不顺,你说说是什么情况?”
陈霜凌略微讶异。
怪不得会叫她来,敢情是什么都不懂,又不贸然问别人,才想着她。
“你给我写过那么多封关于京城的信,猜不出段府是什么情况?”
段绪年把两腿放在地上,坐起来:“京城发生什么我就写什么,其中关卡我怎么知道?”
她坐直了的样子像粉耳朵的白兔。
段绪年终归是被人保护得太好了。
陈霜凌垂眸思索该如何说得明白些。
段父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多的是人想拉他下水,偏生陛下疑心重,时不时敲打一下,若有叶将军那样的敏锐,就能保得荣华富贵,若是执迷不悟,例如陈霜凌的父亲……
“算了,说了兴许你也不记得,反正,你爹摊事了,大不大看你爹的想法。”
“哦。”段绪年习惯性道,“还成,不算太坏,总比你爹连事儿都没法摊了的好。”
陈霜凌面不改色:“我爹没法摊事了,但我可以。”
段绪年抻了抻脖子,确认她没有带刀具。
陈霜凌翻开手边册子,随口道:“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嫁给沈择清喽。”
“别瞎说,父亲答应我退婚的!”
段绪年这样门第的姑娘,就算进后宫都好说。
她是绝对瞧不起商人的,尽管沈家的确有钱。
若是门当户对联姻,段绪年和夫家谁也看不上谁,多少要闹得满城风雨,更何况,两大家族强强联手,若是段父成了权臣,叫皇帝怎么想?
段绪年入后宫更无可能。
思来想去,沈家是最好的选择。
陈霜凌沉默,段绪年又忙着解释:
“沈家上下没一个喜欢我的!更何况那个什么沈择清还有个小妾,沈夫人那模样我也不喜欢,成天绿油油,看谁都像算计人,把柳什么的逼疯了不说,沈知荇也栽了好几回!”
沈知荇,陈霜凌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
沈知荇和云舒来的信件较少,可能是因为她们在沈府的地位都不算太高,比不了段绪年的身份尊贵。
“你是怎么知晓这些的?”陈霜凌问。
“沈知荇告诉我的呗。”
这是在拉仇恨。
陈霜凌明白沈知荇依旧维持着自己的立场了。
沈知荇心思很巧妙,原先就暗暗广交人脉,再通过人脉广交更外一层的人脉,段绪年性子娇蛮,做事容易冲动又惹人注意,偏偏还有个常有人巴结的爹,多跟她吹耳旁风,利用她带动绝大多数人明里暗里欺压沈府。
她也不怕被人发现是她从中作梗,只会怨沈夫人苛待庶女,所以才使得庶女内心不满,向好友宣泄,如此一来,更不怕沈夫人关起门来虐待,身上但凡多了道口子,都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至于沈知荇,她只是个懦弱平庸又总受人欺负的小姑娘。
陈霜凌感觉这些年沈知荇织的网已经不小,而且很聪明地没有以此作友好信号释放给陈霜凌,因为她不确定陈霜凌会不会中途遇难,为了自保而踩着她的命存活。
段绪年看她又不说话,只顾着翻集册,不禁问:“这什么?”
“没什么。”陈霜凌把册子翻回第一页,里面夹着她和白愈的两个纸人,怕不慎掉落,又快速合好。
“客栈的车夫是你派人吊死的吗?”
段绪年闻此,邀功似的笑道:“杀了他,我们两个的行踪就不再有透露的风险。”
客栈掌柜也不必杀,她那儿死过这么多人,早就轻车熟路地应对这种情况,杀了她反而更麻烦。
陈霜凌笑而不语。
原本留他,就是为自己行踪作证,不过段绪年不想让旁人知晓,干脆作罢。
段绪年没看清楚纸人,猜测册子兴许与沈府有关。
陈霜凌起身:“如果你没什么要说的,就到此为止吧,我饿了,要回家吃饭。”
段绪年难得同意,并客气地说:“我送你到门口。”
外头下着大雨,她本该乘坐段府的车马回去,可这句客气话倒是让她警觉起来,执意拒绝。
她踩在空荡荡又充斥着雨水的街巷中,回头一顾,段绪年依旧身影模糊地守在大门口,似乎恋恋不舍。
然后,陈霜凌就从她无声的口中,辨别出一个字。
【杀】
陈霜凌登时扔下帷帽,迈开步子用尽全力向前奔跑。
淅淅沥沥的雨分外喧闹,伴随着她连带起水花的奔跑脚步。
前方霎时冲出来一个人,陈霜凌强行停住,还是不由得踉跄,那人夺走她怀中的集册,并利用伞柄推了陈霜凌一把。
她跌在水中,胳膊和膝盖蹭出血口,被雨水冲淡滴落。
陈霜凌一刻不歇,忍痛用手肘撑起自己,心中想起自己对段绪年的问询,破釜沉舟道:
“红绫,做掉他!”
……
“得令。”
身影如箭从高处飞来,还未稳当落地,手中银簪便刺出,捅破雨帘直奔那人心口,鲜血猛然顺着他的背滑下,人也摇晃着扑倒在地。
望着那具尸首,陈霜凌扯出笑容。
红绫速度极快,转瞬间已至身体旁边,随时应对突如其来的变化。
陈霜凌附身从他怀里抽出集册,纸人已经湿了,好在集册上的字还没有化到全然看不清的地步。
她转头去看大门口被簇拥的段绪年,神色不甚分明。
果然谁都不该信。
段绪年表面要从后杀死她,实则安排了人在前面抢这东西,是怕她不愿帮忙。
她想拖她入水。
雨中脚步声又一次响起,只是这回更松弛,由慢渐快,最后,这一泊泊深浅不一的水中,久久回响着这样的踩踏声。
*
行至一半,她身上伤口的疼痛感愈加明显,陈霜凌抬起手心,雨夜里的月被云遮蔽,她只能看见手心一个被火燎过的轮廓。
“需要休息吗?”红绫冷不丁开口。红绫在雨里行惯了,并不受半点影响。
“不需要。”
她还着急回家吃饭。
速度终究是慢下来,她喘着气,又开始笑。笑声在这街巷里突兀刺耳,却听不出高兴的样子。
“还好多嘴问了句,要不然我怕是真的想不起叫你来救命。”
红绫没说话,一如既往地盯着她。
她想到锦秋,问:“锦秋现在在沈府,是吗?”
红绫不知她为何明白这件事。
“是。”
陈霜凌不去解释。
“锦秋对你好,来路却是带有目的的,你会不会觉得友情所托非人?”
京城没人信真心,就算段绪年方才对她的态度显露个分明,她也觉得理所应当,但红绫实在耿直又真诚。
红绫说:“不会。”
陈霜凌由跑变为走,避着雨。
锦秋还没有做什么背弃陈霜凌的事,所以红绫大概也察觉不出来。
“往后信你的主子就好,其余的,都不要理。”
“明白。”
回了宅院,陈霜凌提醒红绫离开时路上小心,却也明白红绫十有八九是不会走的,除非叶岑潇下令。
白愈的房里灯还亮着,他没睡,桌上摆了碗面。
天冷,面没有冒出热气,想来已经凉透了,香气也氤氲不出多少。
她身上有伤,见了白愈就把册子塞进他怀里,并嘱咐道:“我身上寒气重,你离远些,拿这册子在烛上烘一烘,仔细着手别烫了。”
白愈口中要关心,陈霜凌就先一步换衣沐浴。
浸在温水里,她才觉出疼痛来。
方才动作急切,所作所为都跟一场无厘头的梦似的,白愈的脸她都不曾看清。
不过很快,她又阖眸,开始思量着今日之事。
明明是第一日回京,段绪年身旁那个婢女却能很快地找到白愈这儿来,八成也安了眼线。
什么作用?
是怕她与沈家人联络?总之绝不会是想看看她如何与白愈相处,段绪年娇蛮任性,但不至于闲成这样。
她又疑心段绪年真是闲的,这样她反倒多思多虑,平白增添烦恼。
等到身体暖和了一点儿,她裹好衣物,给自己上药。
除了手心那道她自己烫的较为严重,其他地方不过是蹭破皮出血,虽不怎么好受,好在也不会使行动受阻。
她动了动关节,“嘶”了一声。
她从洗浴间出来,便能看见白愈确实听话地烘册子。
“纸人坏了么?”她问。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