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历练（二）
邙山同众人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之前这是个人人称赞的风水宝地，即便妖物横行，这依山傍水的地方也该是浮岚暖翠的洞天福地。但他们跟着山路走了好久，愣是没见着除了草木外的一个活物。
甚至连草木都贫瘠，裸露出皲裂的地面，处处枯井颓巢，不见活气。
“这荒芜苍凉的地方能有什么妖怪？”学院中有人开口。
司楚抬眼看去，方才说话的人叫陈岁，底子不错，在她排的“一级历练通过学员”之列。
前面领路的学修沉着脸，一路静默，其余人也没人回应，原本的随口吐槽就显得有些尴尬。
陈岁不太自然地朝前看去，脚步一滞。
学修停下步子，转过身面向众人。他背后是一面虚浮在半空中的淡蓝屏障，一丈高，两人宽，盈盈流光浮于空中，活似这荒境中突兀出现的裂缝。
“这里常年设下结界，只有进修历练时才会打开。”
“午时进入，三日后的统一时刻结界会再次打开。”
“届时佩有腰牌的学员会被统一送出结界。”
司楚眸光一闪，动了下手指，轻轻敲在腰间的腰牌上。
看来会有人三日后走不出邙山。
南苑月这般猖狂吗？她心道。
王平可踏入结界的那一瞬间，耳后传来一道轻声提醒——护好自己的腰牌。
是楚楚的声音。
王平可心下一震，司楚明明在她身后隔着七个人的地方，这声音是怎么传过来的？她下意识扭头去看，却一脚迈入结界，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再回过头来时，人已经处在一片草木茂盛的山谷，脚下溪水静静淌过，头上一两只灰鸟飞过。
“！”人呢？刚刚进来的人都去哪了？
司楚见王平可顺利进入结界，松了口气。邙山是片不小的山群，进修试练平等地将学员分在各个地方，能不能碰见就看各自的缘分了。
前面的人也已进去，淡蓝色的屏障近在眼前。
司楚进去前扫了眼站在一旁的学修，接着面无表情地踏了进去。
眼前是茫茫江面，江心处静静卧着一块小洲，远远看去形状像个躺着的人。
司楚眉头一皱，目光下移，江边渡口停泊零星几只小舟，船舟上没有船夫，乌篷破烂不堪，船绳上满是泥泞，灰扑扑地绑在江滩石块上。
这里是邙山靠江的最边缘。
司楚迟疑地后退了几步。若说这邙山是妖物的聚集地，可江滩上居然还有客船，说明这里曾经是有过人的，而且很大可能住过人，渡口往来还很频繁。
只要有人长久住过，那就好办了。
司楚反手一掏，一只通体金光的铃铛出现在她手中，铃铛元宵大小，镂空雕刻，材质轻薄，一看便是铃音清脆的好东西。
她手指钩住铃铛上的红绳，轻轻晃动。
没有声音。
王平可说过让她收敛点，她也确实收敛了。这魂铃是一位曾经的好友赠的，专门来探路过的孤魂野鬼。
是谁赠的，司楚已经记不清，但这铃铛确实好用。一般还没入轮回的鬼不会不会在白天出现，司楚就是想见也见不到。不过只要晃一晃这铃铛，就会有鬼被迫现身，等候铃铛主人差使。
而这铃声也只有鬼能听见。
一个呼吸间，身后的草丛传来琐碎声音。司楚了然，果然有人就会有鬼。
她放心地偏头看去，和趴在地上的小水鬼来了个对视。
……
“主人。”小水鬼半人高，约莫六七岁的样子，脸色惨白，眼圈发青，瞳孔乌黑毫无亮色，正仰首看着司楚，“您叫我有什么事？”声音同寻常鬼一样低哑，只是语气还带着稚气。
司楚：“……”这小玩意，还是去玩水吧。
她撇开眼，再度摇了摇魂铃。
“主人……”小鬼低声唤。
司楚没理他，接着晃悠铃铛。
“主人，这里只有我一只鬼。”小鬼约莫是发觉到自己不受司楚欢迎，僵着的脸色微微一讪，“对不住，让您失望了。”
司楚动作一顿，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收起了魂铃。
小鬼以为自己被嫌弃后也要被抛弃，垂头丧气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身子，叹了口气。
“为什么没入轮回？”
清清冷冷的声音从高处落下。
小鬼怔住，抬头看去。司楚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看着他，表情淡淡的，仿佛那句话她从来没问过。
司楚见他不答，往前走了两步，半蹲下来，定定地看着这半人高的小鬼，复又问道，“你，为什么没入轮回？”
她身上有着一股山野丛林的清香，仔细闻着，似乎还带着浅浅花香，好闻极了，与她有些冰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小水鬼闻着香气，像是有了说话的勇气，开口道，“我不能走。”
“为什么？”
“我爹娘还在这里。”
大多去人会因为亲人的离开而生出执念甚至执妄，因此小鬼说出这个原因时，司楚并没有多想。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那句“死的”被司楚咽回去，她直视小水鬼，等他回答。
“……不记得了。”
司楚一哂，站起身摸了摸小鬼的头，冰冰凉凉，似寒冬里的石块。
“走吧。”她示意小鬼跟着自己，“你清楚邙山吗？”
“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小水鬼年纪小，但灵智困囿于世间多年，如今也能拥有正常十五岁少年的思绪。
“那你见过妖物吗？”
“邙山深处有很多啊。主人要去找它们吗？”
一人一鬼离开了江滩，从邙山边缘渐渐深入，而另一处灵气浓郁的山谷——
“什么人！”王平可忽地回首看去。
石壁后面有动静。
她握紧手中的剑，全神贯注盯着那一处。那里杂草丛生，是个藏身的好地儿。
“别别别，自己人！”刘逢霜举着手走出来，笑得十分用力，她转过头冲身后呵了一声，“别躲了，都被发现了还躲！”
石壁后又走出一人，身形修长，个子很高——是陈岁。
王平可缓缓放下手中的剑，狐疑地看着两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刚进结界我就碰到陈岁，于是带着他乱转，哪曾想遇见王姑娘了。”刘逢霜搓搓手，目光四处乱转，随后又看向王平可，笑容带着奉承，“司姑娘不在？”
王平可皱了下眉，上下打量着来者不善的两个人，“你们要干嘛？我不组队。”
刘逢霜还想再说什么，被陈岁皱着眉直接打断，“说这么多干嘛！”他看向王平可，语气十分不屑，“司楚要是不在，我们也没有同你组队的意义。”
王平可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剑，脸色一沉，心中十分不喜——楚楚的大名是你个杂碎能叫的吗？
陈岁见她表情带着敌意，嗤笑了下，“不服？”
“不就是司楚的小跟班吗，还是倒贴的那种。”他摇了摇头，想是不欲待在这里太久，转头对刘逢霜道，“我们上去，说不定还能遇见几个妖物。”
总比在这里同废物说话强。
刘逢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平可神色冷静下来，像是没听见方才那段话一般，神情凝重地待在原地。
山谷似乎隐隐有风的声音，还有……拖延挪移的动静。
她不由得绷紧了心弦。
软包子。陈岁冷哼一声，这人跟着司楚这么长时间，实力没见长，脾气也软得像包子。
真不知司楚看上她哪了，竟然主动教她。
陈岁冷笑，身后猛来一声嘶吼，一道黑影飞快袭击过来，他呆愣住看着地上笼罩住他影子的黑影眨眼间变大。
“刺——”王平可跳跃抬手，剑锋划过，眨眼间踹走了木在那里的陈岁，喊道，“废物滚开！”她本就注意着谷中反应，现在看来便是这体若山高的熊妖。
陈岁被踹一脚，踉跄站稳，转头边见熊妖冲向王平可。
一步一步，沉重如山，恨不得带着天塌地陷的气势。
王平可不假思索，利索地同熊妖厮杀了起来。
刘逢霜低头看了下腰牌指引，上面显示——乙。
她飞快拿出了剑，乙等妖送上门来的好事怎能让别人夺走。
王平可脚沿石壁，脚步接力，手上也不忘应敌，她盯着熊妖的动作，心中默念心诀，飞快在剑上划过，一道火光便以燎原之势成为一个巨大火圈，将熊妖围了起来。
火光冲天，如同墙壁。
陈岁目光一凝，转身便去拦着刘逢霜，“我们插手的话，只会让乙等妖作废。”联手甲等还能分化成丙，而乙只能作废。
刘逢霜没看他，目光紧紧锁住在石壁上与熊妖争斗的王平可。
熊妖捶打王平可不住，突然被火惹怒，嘶吼了一声径直越了出来，往陈岁二人冲去，步伐踏过之处皆蔓延裂痕，密密麻麻如同蛛网。
王平可正仓惶应对，想着怎么跳到熊妖头部，正巧陈岁两人吸引了熊妖的注意。她眸光一亮，接着石壁助力便悄然落上，一剑直直刺去。
熊妖头部阵阵刺痛，咆哮不止，攻势更加强烈起来。
在场三人都没有杀妖经验，一时难以应对。
熊妖猛然晃着头颅，想要把头上烦人的东西扔下去。
王平可咬牙紧紧握着剑，她手上本就有伤，此刻握剑还会刺痛，痛觉像顺着手臂传到脖颈。
陈岁趁这个间隙借刘逢霜掩护，双手快速翻飞，一道虚幻剑诀朝熊妖双眼划去！
此时三人心中了然。
对于没有杀妖经验的他们来说，丙等妖就已经棘手，更何况是乙。
“想什么甲不甲、乙不乙的，活下来再说！！”王平可冲下面两人喊道，反手抽剑再度刺下。一道鲜血随之飙出，擦过脸颊。
三人一妖争斗如火如荼，终于在一个时辰内结束了这一场战斗。
熊妖直接爆开，魂灵四散。
那是魂灵作废的意思。
但在场三人没有一人可惜。
“呼——”陈岁抹了把脸上的汗，艰难地站起来，冲坐在地上的王平可道，“没想到你还不错。”
王平可呼着气，懒得理他。那神情同司楚有些相似。
陈岁一愣，随后笑起来，“组队吗？看这架势，不杀几个丙等妖练练手，很难拥有正儿八经的魂灵。”
“谁要和你们组队。”王平可扫视了两人一眼，刘逢霜手臂流着血，是方才最后一击时受的伤。看着那鲜血淋漓的手臂，她心一软，“我因为手上有伤，所以身上带着药，你要吗？”
山谷阴冷，本就不适合人待，受了伤更不好受。
刘逢霜疼到脸上泛白，闻言点点头，正要伸手去接，远处一沉闷的声音响起，光线忽然暗下。
他们同时抬头。
山谷上划过一只庞大的妖，伸展着五尺的翅膀，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它扑闪着翅膀看着山谷下的三人，似乎因为许久未见人而颇为兴奋，正一声比一声长地鸣叫着，叫声嘶哑，听得人心慌不已。
腰牌左右晃起，显示——乙等。
会飞的乙等。
“……”三人不约而同骂了出来。
鸟妖似乎听见了三人的谩骂，猛地窜下山谷，呼啸而来。
那一瞬间，露出了它的面目。
王平可瞪大了眼睛，被吓在原地。
“这鸟怎么长得像个人啊！”陈岁脱口。
这鸟妖有鼻子有眼，嘴巴灰紫，瞳孔肿大，灰黑色的羽毛从身上蔓延至脸上，活似模样狰狞的人。
在鸟身上看见人脸，三人心直接一沉。
它扇动翅膀，隐隐带着低哑的鸣叫。
“滴答。”不知是谁的汗水滴落，在此刻无比清晰。
鸟妖擦着石壁冲下，速度惊人得可怕，没等三人反应便拉近了一半的距离，翅膀扇起巨风，逼得人频频后退。
王平可率先反应过来，“跑！”
三人本就刚从混斗中脱离，现在毫无静力再去对付一只乙等妖。
那与自杀无异。
鸟妖没给他们半分反应的机会，嘶哑着嗓子呼啸而来。
如果再强一点就好了，如果有更多经验就好了。
王平可看着那张飞掠而来的脸，死亡的恐惧逼近，她猛地闭上了眼睛。
“宕——”一声钟鸣破空，带着苍劲的烈风。
鼻尖掠过树木与花的清香。
紧紧逼人的大风戛然而止。
王平可呼吸凝住，身体发抖，缓缓睁开眼睛。
一道白衣身影执剑伫立，清冷肃杀，正平静看着悬浮在空中的魂灵。
她心中一凛，眼睁睁看着司楚收了魂灵转过身来，冷淡的目光瞥向一旁狼狈不堪的陈岁，轻轻吐出一句：
“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