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快乐的假期总是短暂的，大人们从正月初五就开工了，星辰这些高中生在正月初八也开学了，大人孩子们又都投入到新一年的忙碌中。

然而，新的一年过了没多久，在纺织二厂里就开始流传出很多小道消息，星辰也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经常听到“重组”、“下岗”等等关键词。星辰的姑姑这两天也是愁眉不展，因为她明显的感觉到她们翻砂车间的活儿变少了，同车间的工友天天都在谈下岗的事情。据说，上面已经在开始讨论下岗人员名单了，说是要把效益不好的车间裁减掉，以降低工厂的支出成本，下岗的工人得自谋生路。星辰的姑姑沈红英知道，同车间的其他工友在厂里的工龄比较长，还可以找关系转到其他效益好的车间，但是像她这种工龄短、资历浅的人肯定是首当其冲被下岗的对象。而他们家这才刚来县城落脚不到一年，如果真的被迫下岗了，那一家老小真的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一天晚上，沈红英在确认孩子们都睡着之后，就跟母亲小声的谈起了最近听到的有关下岗的信息。其实，星辰这时并没有睡着，她在晚自习放学回来之后就看到姑姑似乎一直在进进出出做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似乎就是刻意在等她睡觉，她就故意早早就上床熄灯睡觉了。果然，她熄灯没多久，就传来墙那边姑姑和奶奶的对话：

“妈，您说咱们家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本来还以为大军会在天上保佑咱们呢，没想到又遇到什么‘下岗’。”星辰听到姑姑的声音竟然带着哭腔。

“红英呀，别怕，还有妈在呢。这下岗的名单不是还没有定嘛，咱们看看是不是可以再找萧厂长他们活动活动？”奶奶语重心长地开导着女儿。

“不行，咱们已经麻烦过人家一次了，不能再找人家了，而且听其他工友都说萧厂长把找上门的人都拒之门外了，这几天都干脆请病假呆在家里不出来了。”

“那咱们就想想如果真下岗了，我们可以做点啥？咱们现在毕竟在县城了，不像以前在乡下，就那么一亩三分地，现在在县城里只要肯吃苦，挣钱的方法还是很多的。你看妈在小学门口摆的那个小货摊都能为咱家挣得一天的伙食费，我就不信，你做点什么还不比妈挣得多？”

“可是，做小生意毕竟不如上班拿工资这么稳定，旱涝保收的。而且等到夏天，纪远也该上高中了，他的成绩跟星辰差不多，肯定没法像明月那样拿到奖学金，那咱们家就得供两个高中生了。”

“唉——，红英呀，你辛苦了，要不是你哥走得早，你也不用还为星辰和明月操心。”

“妈，你别这么说，小时候，哥那么疼我，自己饿着肚子，把吃的都留给我，我说什么也不会让我的侄女们在别人家受气。回头我就去打听看看，这偌大个县城还有哪些可以挣钱的门道。”

听到这里，星辰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觉得自己变成了这个家最大的负担，因为姐姐马上就可以毕业了，按照姐姐的成绩，她一定能考上好的大学并且可以获得全额奖学金，就不用姑姑操心学费的事情了。可是，她自己的成绩呢，即使上半年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也仍然在中下游徘徊，她如果能像姐姐一样优秀该多好呀。星辰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加努力，争取在高一学期末有更大的进步。

于是，之后的每一天，星辰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早上五点钟就起床了，为了能够匀出更多的时间背英语单词，下午晚饭时间也不再回去吃饭了，她带了奶奶做的馒头和咸菜在学校里吃，晚上晚自习结束之后她也不再跟萧然他们慢悠悠地在路上嬉戏了，而是早早地骑着自行车回去继续温习一个小时。就这样连续奋斗了一个月，星辰的成绩的确有了一些提高，但是她的身体也累垮了，在一天早操跑步的时候突然晕倒在操场上。

萧然早已觉察出星辰的不对劲，所以，早操跑步的时候他就一直跟在星辰旁边，他也是第一个发现星辰晕倒的，就立刻背着星辰去了医务室。医务室的老师说星辰是明显的低血糖，需要多注意休息，多补充营养。萧然在医务室陪着星辰，直到她醒过来。星辰对于自己的晕倒感觉挺不好意思的，她一直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壮得像头牛，怎么也会像林妹妹一样晕倒呢。她看到坐在病床边的萧然，尴尬地笑道：“呵呵，又在你面前出丑了。”

萧然却没有心情跟她嬉皮笑脸，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星辰问道：“你最近为什么把自己逼得那么紧？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事！”星辰赶紧解释。

“你是不是也在担心你姑姑下岗的事情？”萧然自从过年期间听到他父亲提到“国资重组”的事情之后，就陆陆续续从厂里其他叔叔阿姨那里听到了更多关于这个事情的具体细节，而对于工人们来说，与他们直接相关的就是重组之后的工作是否会发生变化，所以萧然自然也知道“下岗”对于每个工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星辰见萧然毫不避讳地直接指出了实际问题，也不打算再遮遮掩掩了，于是，她也很认真地问道：“你从你爸那里有听说下岗人员名单吗？你爸是厂长，肯定比我们老百姓知道的早吧？”

萧然微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说：“现在应该还没有定，不过，这件事情不是个小事，也不仅仅关乎你姑姑一个人，可能会影响很多人。星辰，你加倍努力没有错，但是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你如果生病了，是不是给你姑添了更多的麻烦！”

星辰点点头，她知道萧然说的有道理，她不能再给家里添更多的麻烦了。

然而，还没等到学期末，第一批下岗人员名单就公示出来了。为了避免工人们闹事，厂办并没有开大会来宣布名单，只是开了一个动员大会，然后在动员大会后一周的一天晚上偷偷摸摸地把第一批名单贴在了厂区公示栏里。第一批名单贴出来之后，所有在名单之列的人都不服气，有好事者纠集了一帮下岗人员坐在厂区示威，更有甚者跑到萧厂长家门前泼油漆，把萧家一家都骂了个遍，萧家人都不敢在白天露面。萧然每天也都是天没亮就跑去学校，天黑透了才敢进家门。

星辰的姑姑沈红英当然也在第一批下岗人员之列，因为他们翻砂车间整个车间都被裁撤了。但是，沈红英并没有什么不忿，这早在她的预料之内了，她也不想去跟别人一样闹事，只想着能赶快找到新的谋生的路子。在多方探听之后，沈红英决定去“卖菜”，因为她发现从他们乡下老家收购的菜价比在县城菜市场的价格低的多，她如果能够从原来的老乡那里以低价进菜，再拉到县城里卖掉应该是个不错的生意。可是事情并非她想的那样简单，因为她认识的老乡毕竟有限，而这些老乡并非专门的菜农，所以只能卖一些零星的菜品，所以沈红英最开始跑一趟乡下收上来的菜还装不满她自行车后绑的麻袋；有时候即使运气好，能收到比较充足的菜，可是当天却又卖不完，留到第二天菜都蔫儿了，也卖不出去了，就只能给自己家人吃。所以，在沈红英决定卖菜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家里吃的都是卖不出去的青菜萝卜，沈奶奶也在生活上特意做了精简，除了给孙子们尽量做一些鸡蛋和肉，她自己和女儿都基本不沾荤腥了。

星辰见姑姑这样日复一日的连轴转，很是心疼，但是她也只能在平时周末的时候帮奶奶多做点事，在平日的学习中更加认真努力，不辜负姑姑的辛苦付出。在某个周末的下午，星辰正在帮奶奶收拾货摊，准备回家。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大喊：“沈奶奶，你们家红英出事了。”星辰和奶奶都循声望去，只见朝他们跑过来大喊的是跟他们住在一个巷道里的一个邻居，那人一看就是一路跑来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跑到沈奶奶的摊位跟前，终于歇了口气，一边喘着一边对沈奶奶说：“红英在前面十字路口的转弯处，被一辆电动三轮车给撞了，现在被我爱人送到县医院去了，我是特意来告诉您的。”奶奶听完都有点不敢相信，连声问道：“确定是我们红英吗？”那位邻居点点头说：“是的，您别太担心，红英被撞的时候还有意识，她还一直紧紧抓着那个撞她的三轮车不松手，还跟我们说了几句话呢，只是半边脸肿的比较厉害，应该都是外伤。”奶奶定了定神，吩咐星辰把货摊收拾好先回家收拾一些洗漱用品送去医院，她先跟着那位邻居去医院。

星辰赶到医院之后，终于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姑姑。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姑姑的半边脸肿的很高，几乎都快认不出了。她看着姑姑那红肿的脸，就忍不住哭了。奶奶轻轻拍了拍星辰的肩膀说：“别害怕，医生说了，你姑姑只是外伤，血瘀造成的红肿，慢慢就会消退的。”星辰听到奶奶说的，才稍稍放心一点。这时，一位护士走过来，把一叠费用单据递给了沈奶奶。星辰看着那一叠单据，知道这应该是不小的数目，然后就问奶奶：“奶奶，这些医药费应该让撞了我姑姑的人出吧？那人呢?”奶奶沮丧地说：“听你邻居王叔说，你姑当时只拉住了那个撞她的三轮车，撞的人丢下了车就跑了。”星辰知道这意味着，他们家将会雪上加霜。当天晚上，奶奶坚持让星辰回家，她希望星辰暂时瞒着表弟，也希望星辰跟表弟继续照常上学。星辰拗不过，只好答应了奶奶。回到家后，星辰告诉纪远，说奶奶和姑姑这几天要回老家拜访一个亲戚，所以这几天他们俩就都在学校食堂吃饭。

星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如果说以前她只是“感觉”到姑姑下岗之后家里面临的困境，那么今天在看到奶奶拿着那一叠医药费单据时紧皱的眉头时，她才真正认识到家里真的是缺钱，一家五口的吃饭钱，她和表弟的学费钱，姑姑的医药费钱，哪哪儿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奶奶的岁数越来越大了，一家老小就只能依靠姑姑一个人，这让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只专心学习，啥都不管呢。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星辰倒不再像之前那样没日没夜的投入学习了，而是腾出了更多的时间帮奶奶料理家里的事情。

沈红英为了节省医药费，在医院只住了两晚就回去了。纪远看到妈妈还没完全消肿的脸时，也吓坏了。沈红英为了不让儿子担心，就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下撞车的经过，还略带玩笑的语气跟家人说，这次还白捡了一个电动三轮车，以后她就不用那么费力地踩自行车了，也算值了。因为身体底子好，沈红英在家躺了一周左右就恢复的差不多了，然后就又开始投入到了忙忙碌碌的卖菜生意中。沈红英病愈后发现星辰现在在学习上没有以前那么上心了，反而总是要在周末跟她一起去进菜卖菜。她开始还以为是孩子学习效率高，所以有更多的余力来帮她做事，直到有一天在厂门口遇到了萧然，看那孩子一直跟在她后面欲言又止的样子，就上前跟他聊了几句。沟通之后，她才从萧然那里了解到星辰最近的学习情况不太好。沈红英专门在一个晚上提早收摊，准备找星辰好好谈谈，看看孩子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星辰晚上回到家后，就被姑姑拉着出去遛弯。星辰也觉得狐疑，姑姑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儿，怎么还有闲心遛弯散步？沈红英也没有拐弯抹角，走出家门后就直接问星辰：“星辰，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星辰愕然地看了看姑姑，不知道姑姑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她习惯性地嬉皮笑脸地说：“呵呵，姑，我又不是林黛玉，哪那么多心事呀！”沈红英严肃地看着星辰，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你的学习成绩下降的反常？”星辰心虚地说：“您听谁说的？我们老班找您了？”沈红英没有说是萧然，她怕星辰误会萧然多嘴，就默认点头说是老师。星辰也不好再否认，她定了定神，对姑姑轻声说：“姑，我真的不是学习的料。我以前从初中考上一中完全是依赖我姐对我一个暑假的突击复习，进入高中之后，英语和数学都变得很难，不管我怎么努力，总是进步不大。所以——”星辰犹豫地顿了下，她不敢往下说出自己这么长时间确定的一个想法。沈红英见星辰似乎有些胆怯，就鼓励她说：“星辰，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不管你有什么想法，你都直管跟姑说说，无论我认不认同，我都不会责备你的。”于是，星辰就望着姑姑，一字一顿地说：“我——想——休学！我想去学门手艺！”后一句她是很快说出口的，她生怕姑姑在听到“休学”两个字后，突然生气骂她。

但是，沈红英并没有生气，因为她太了解她这个聪敏机灵的侄女，在她当初听萧然的描述时，她就几乎猜到了星辰的想法。萧然说星辰之前学习非常努力，甚至因为学习过劳出现了低血糖，但是自从她出了撞车的事之后，星辰就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投入很多时间给学习了，成绩也掉的比较厉害。

于是，沈红英继续问道：“那你想学什么手艺呢？”

“姑，你不生气吗？”星辰惊异地问道。

沈红英轻轻摸了摸星辰的头，温柔地说：“我为什么要生气呢？姑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是想为这个家分担压力，姑明白。但是，星辰，如果你改学手艺，就一定能学得好，能保证这门手艺就一定能养活自己吗？如果你在这两年努把力，无论是否考上大学，至少是有一个高中文凭吧。文凭高一点，选择的机会就会更多一些。”

星辰听完姑姑的话，内心感到无比温暖，她没想到姑姑不仅没有责怪她，还想的更远。于是，她更加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姑，我这些天也查了很多资料，想了很多路径，结合我自己的情况，我觉得‘面点师’应该是个不错的行当。一方面是因为我对吃的东西比较敏感，你知道我包饺子贼厉害，对不？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行当如果学得好可以进大饭店，如果学得一般也可以自己做个小生意，怎么着都不亏。至于你说的文凭高一点，选择的机会更多，我知道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我觉得做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情更快乐。

沈红英看着星辰说得神采奕奕的样子，突然又问道：“星辰，如果你妈妈和继父可以出钱支持你继续上学，你会继续读书吗？”

这无异于一盆冷水浇在了星辰头上，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冻住了。沈红英知道，那个家和那些人都是星辰姐妹俩不愿提及的，但是，作为姑姑，她必须把这些问题都给孩子们讲清楚，至于怎么选择，应该由孩子们自己决定。虽然当初，她跟母亲已经跟那家人撕破了脸，但是为了孩子们的前途，她愿意再厚着脸皮上门去找他们。

“不会！”星辰坚定地说道。

沈红英拉着星辰的手，轻声说道：“星辰，你不要忙着回答我。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这是你将为你自己的人生做出的第一个重要选择。但是无论是怎样的选择，我和奶奶都会竭力支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