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
千禧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但是对于纺织二厂的人们来说,这个跨越千年的坎儿似乎很难迈不过去。就在萧厂长去世后不久,厂里就贴出了新的公告:“纺织二厂由于效益不佳,将实行破产重组,所有厂区即日起都暂时停工停产,市轻工业局将根据纺织一厂和二厂的综合情况进行资产评估和重组,所有工人去向等待后续通知。”这时,工人们才发现原来半年前的下岗只是前奏,现在才是真正动真格的时候了。时代的车轮滚滚而来时,每个人都被狠狠地轧过,无一幸免。
沈红英本来就已经在第一波下岗名单里了,本以为这次的坏消息应该跟自己家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却不曾想到命运就在这时又给了她当头一棒。自从工厂要实行破产重组的公告发出后不久,轻工局就陆续派人来厂里盘点资产,而盘点的内容竟然还包含所有工人的现有住房。虽然还没有正式通知下来,但是厂里的小道消息已经传开了,据说工厂破产之后,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变卖,包括家属区的房屋,如果要保留房屋所有权的话,就得出钱购买。这对于沈红英一家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沈星辰像往常一样,将近十一点才回到家,往常这个时候,家里只会给她留一个外间的小灯,奶奶和弟弟早已入睡了,只有姑姑会给她开门。但是,今天奶奶竟然跟姑姑一起在等她,她疑惑地问道:“奶,姑,你们怎么还不去睡?”姑姑看着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奶奶轻轻按了按姑姑的手,沉沉地说道:“红英,还是让我来说吧。星辰,你先坐下来。”星辰依言坐到了奶奶身旁。
“星辰,最近厂里传言,咱们的房子可能要被当做厂里的资产卖掉了。如果要想保住房子,就得掏钱买。这件事情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开,但是一旦成真,可能会直接影响到你明年是否可以复学。所以,我跟你姑姑希望能够早点告诉你,好让你心里有个底。”奶奶说完,眼睛里忍着泪光望着星辰。姑姑都不敢与星辰对视,连连说道:“星辰,是姑姑没用,对不住你!姑姑对不住!”星辰听完,只楞了一下,然后她就灿然地笑着说:“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奶奶、姑姑,我本来还愁怎么跟你们说呢,这不正好,那我也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们吧。我本来也不想再复学了。因为霞姐觉得我早晚都是要回去上学的,所以一直都不肯让我进厨房,她怕我半途而废。所以,我一直想跟你们说,我想真正地跟霞姐好好学厨艺,不想再回学校了。之前一直怕你们不同意,现在这样不是刚好,既能解决家里的问题,又能满足我的心愿,一举两得。对吧?”奶奶和姑姑听星辰这样一说,也都释然了。
晚上,星辰躺在床上,默默地对自己说:“沈星辰,你终于长大了!你真棒!”
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跨入千禧年的前一天,萧然破天荒地请了半天假,他还央求星辰也请了几小时的假,让星辰提前下班陪着自己去市场挑选了很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说是要在家里布置一下,请郭一航、李浩仁、高玉雯、闵小桃、大卫他们一起来跨年。星辰对于他这样的举动非常疑惑,因为以他平时的性格,是绝不会浪费半天学习时光来搞这种聚会的,但是星辰想到他刚失去父亲,可能是想借此机会消解一下情绪,所以也就什么都没有问。
等到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李浩仁和大卫先到了,李浩仁一进门就看到屋里被装点的五颜六色的,星辰竟然还在亲自下厨做菜,他拍了拍萧然的肩膀,大着嗓子玩笑道:“呵,萧然,你不说,我还以为这是你跟老大的婚房呢,瞧这喜庆样!哈哈哈!”话刚说完,就见星辰从厨房冲出来,赏了他一脚,然后又给他嘴巴里塞了个炸小鱼干。星辰故作恶狠狠地冲他吼道:“要是再乱说话,我就再赏你一个小鱼干!”说完,作势就抬起腿要向他扫去。李浩仁忙躲到大卫背后求饶道:“大哥,哦不,大姐饶命!”大家都哈哈哈地笑开了。没一会儿,郭一航、高玉雯、闵小桃就都到齐了。大家都纷纷落座吃起来,红艳艳的火锅,配着冰爽的啤酒可乐,不一会儿就吃得面红耳赤、热气腾腾。后来,萧然提议大家到楼上的天台去吹吹风,于是所有人都来到了天台,星辰把下午买的烟花也带到了天台,准备等会儿倒计时的时候燃放。站在天台上,吹着凉风,大家都兴致颇高。郭一航还用自己新买的单放机放起了beyond的歌,大家就在这高亢的歌声中唱着、跳着、笑着、闹着,似乎所有的烦恼都随着歌声飘走了。就在最后十秒钟倒计时开始的时候,远处的天空中就绽开了一个又一个烟花,星辰也和小桃把烟花一个一个点燃。倒计时结束时,所有人都冲着远处高喊着:“新年快乐!”
倒计时结束后不久,大家就陆续离开了,星辰继续帮萧然收拾卫生。一切收拾停当之后,萧然坚持要送星辰回去,于是,俩人就一起走在那条长长的坡道上。虽然已经是凌晨,但是家家户户都还亮着灯,外面并不太黑,只是坡道上的积雪又冻住了,萧然担心星辰滑倒,就扶着星辰的胳膊慢慢地往下走。走到星辰家那条巷道时,星辰让萧然赶紧回去,萧然却没松开星辰的胳膊,他顿在那里没动。星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一直没说出口?我看你今天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萧然苦笑道:“你总是这么聪明,是的,我本来是想跟大家告别的,但是,看到大家那么开心的样子,我又实在不忍心扫兴。所以,一直都没有说出来。”星辰疑惑道:“告别?你要离开吗?要去哪儿?”萧然把沈若云希望他去A市上学的想法说了一下,并说这学期结束后就会搬到A市去跟沈爷爷他们一起住。星辰听完后,笑着说:“你做得对,咱们都已经长大了,应该为长辈们着想。”萧然望着星辰,怯怯地问道:“星辰,你会把我忘了吗?”星辰又像往常那样,轻拍了拍萧然的头,哈哈笑道:“你又犯傻了吧,怎么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呢。你是去A市,又不是去多远的地方,我每周都会跟霞姐去A市总店报账,到时候一定会去找你的呀,除非你不愿意见我。”萧然摸了摸自己的头,呵呵傻笑道:“不会的,只要你来,我一定见。”说完,萧然就看着星辰走进了巷道,就在星辰快要隐没在昏暗的灯光里时,萧然忽然冲着星辰大喊了一声:“星辰——”星辰转回头,看着他,他看到她眼睛里似乎落入了星光,熠熠发亮,他想喊出那一句“我喜欢你”,可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又大声喊道:“新年快乐!”星辰灿然一笑,摆摆手催他赶快回去。萧然却不肯马上掉头,他一直看着星辰走进家门才慢慢转身。从坡下往上走时,萧然望着天上的月亮,默默对自己说:“萧然,加油!为了将来有勇气说出‘喜欢’!”
新千年的春节之后,郭一航他们都陆续收到了萧然的贺卡,至此朋友们才知道萧然转到A市上学了。星辰也收到了萧然的贺卡,卡上写着:“星辰,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依然能够勇敢的奔跑,心想事成! 致我最好的朋友!”
新年之后,星辰就跟霞姐说明了自己不会再复学的决定,希望霞姐能够收她为徒,正式教她厨艺。霞姐听说了星辰姑姑面临的困境后,也理解了她的决定,但是霞姐仍然没有收徒的意思,她说:“星辰,我并不是什么正经的厨师,只是自己琢磨了一些小门道而已,所以我自认为没什么资格收徒,只能把我的一些经验教给你。等你以后有机会再好好拜个正经的师父。”星辰不依,即使霞姐不肯收,她也改口叫霞姐师父,虽然没有什么拜师仪式,但是在星辰心里已经把霞姐当作自己真正的师父了。从此之后,星辰的作息时间就跟师父完全保持一致了,她也从早上四点钟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半。
星辰第一次看到了凌晨四点的菜市场,整个市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虽然早春的寒气还很浓,但是却似乎被这一浪一浪的人气给冲散了不少。星辰以前上学时,看到早晨六点多的街道都冷冷清清,还以为他们上学的学生是最早的,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已经有这么多人在忙碌了。星辰惊讶地问师父:“师父,这里每天都这么多人这么早来吗?”师父笑了笑说:“是啊,我们还不算早的,有些人是专门到W市贩菜的,他们每日往返于两地之间,都是夜里干活,每天可能也就下午可以休息三四个小时。人人都是为了生活,没办法呀!”星辰看到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也充满了干劲儿。
师父带星辰去每一家经常光顾的商贩那里选购当天的食材,师父向每个店的老板介绍了星辰,星辰也非常热情嘴甜地直呼“叔叔”、“伯伯”、“婶子”、“阿姨”等等,还会跟这些叔伯阿姨聊一些家常,说一些逗趣的话,哄得每个人都很开心。师父领着星辰来回走了大概有几十家店,并告诉星辰哪家店的什么菜比较好,哪家店的什么菜比较实惠,哪些食材才是好的,哪些食材适合做什么类型的菜。等逛完整个菜市场,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星辰觉得这一个小时听到看到的东西似乎比自己以前在学校上课一天听到的内容还要多。但是,她竟然没有感觉到累,而是很兴奋,这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当初选择走这一行的决心。她相信,自己会越做越好的。
果然,星辰在跟随霞姐出入菜市场一个月之后,霞姐就把厨房采购的一半事情交给她了。星辰不仅要负责采购食材,还要负责记账,她的记账方式大大减轻了店里每天核对流水的麻烦。所以,每周末,霞姐都会带着星辰到A市的总店去报账。每周末星辰都如之前承诺的那样如约去找萧然,俩人每次见面都只是沿着古城旁的护城河走一圈,聊一聊最近一周发生在各自身边的高兴或不开心的事。星辰每每都是兴致盎然地向萧然讲述自己又学会了哪些新的经验,认识了哪个市场里的新朋友,自己亲自挑到了哪些好菜等等。虽然这些对于萧然来说都很陌生,但是萧然总是那个优秀的听众,他不光是听,还会时不时地问一些自己不太懂的问题,让星辰有机会好好“卖弄”一下。每当看到星辰开心的给他解释这个菜和那个菜有什么区别时,他心里也会生出一种力量感,似乎生活真得就像星辰的笑容一样甜。虽然,实际上他现在的生活并不是很顺利,因为沈爷爷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而目前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撑就是爸爸生前积攒下来的那些钱和沈爷爷的退休金。沈爷爷病倒后,云姨竟然还想出去给人做保姆,不想坐吃山空。萧然为了让云姨安心,专门跟云姨一起盘点了家里的所有收入和开销,即使现在云姨不出去挣钱,也可以撑到他考上大学,他好不容易才劝云姨全心全意地照顾沈爷爷,并说等他考上大学后,可以像星辰的姐姐那样申请助学贷款,也可以兼职打工,他会扛起家里的担子。这一切糟心事,萧然都没有跟星辰说,他只是说自己在学习上取得的成绩和进步,他希望跟星辰在一起的那一小段时光是快乐的,他也把这段时光当作是充电。每当看到星辰灿烂的笑容,听到她哈哈哈地讲起她的那些趣事,他就觉得生活里充满了阳光,自己有了继续奔跑的勇气和力量。
就这样,星辰和萧然都在磕磕绊绊中,努力的蹚过了2000年,他们都才刚刚走上属于自己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