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问出来的时候,烧烤店服务员的声音同时响起。刚好叫到他们这一桌。
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自己那句提问,陈以南在听到叫号后“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进去吧。”
男生唇角抿直,轻声说了句。
两个人的座位在烧烤店的角落,挨着仓库,倒是离喧闹的人群远了些,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菜是言郁点的,还是按照之前老吃的那几样,完了后把菜单转向陈以南。
“你再看看还有什么要加的。”
店员操着一口纯正的江城话在跟陈以南介绍着店里的特色,男生思索了一下,同样以江城话回应着店员,加了几道菜。
江城话其实被很多人觉得野蛮,带着些江湖气魄。
现如今也有家长不让孩子从小学江城话,觉得不够文明。
好长时间没听陈以南说江城话,配着现在的样貌,竟带了些毫不掩饰的锐戾。
等菜的功夫又要一会,言郁有点泄了气,不想再问第二遍,于是借口出去买喝的墨迹了一会。
再回来时,烧烤已经上齐。
陈以南低头看着手机,没动筷。
拿起筷子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筷子上有些热度,盘子里还有些没泼干净的水渍。
“谢啦。”言郁知道陈以南帮自己烫了碗筷。
推给对面一杯刚买的凉饮。“请你,这家店的凉虾很好喝。”
吃到不错的美食总是会让再安静的场合都能开启话题,言郁虽然给人外表清冷的感觉,面对不熟的人也确实不爱主动搭话。
但陈以南不一样,毕竟认识这么多年,尤其是心里还有事想要弄清楚的时候。
“这家店还不错吧!我有次遛弯发现的,当时他家店铺也就这么大吧。”
言郁拿着肉串对着屋内比划了一下范围。
“那个时候人也没这么多,后来是因为上了电视,一下子就有名了,再来都要开始排队了。”
“一个人来吃的吗?”
“诶?哦是啊……”言郁顿了下才回应过去,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嗯…”男生得到了答复,眼底的一丝黯淡一闪而过。
像是被发现了一样,言郁放下手里的签子,“陈以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初中……”
“没有。”
话还没说话,被陈以南抢先一步打断,男生像是不自在地手撑着后颈摩擦了几下。
那就是有了。
言郁靠着椅背叹了口气,身子却轻松了许多。
陈以南小时候不爱说话,所以一旦说谎手就会不自觉地摩擦后颈。
这习惯可能也就言郁知道,毕竟家长也不会觉得好好学生会撒谎。
片刻的停顿。
言郁又身子靠前挑了一块豆腐放在自己碗里,顺带着加了一大筷子炒粉,混合着大口吃了起来。
“知道了也没什么。”
她低头吃着饭,没有看对方的表情。
“初一那会我爸非要我上实验中学,那学校你知道不?”也不管陈以南回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离我家有点远,所以学校没几个小学同学,我那一个班全是生面孔……”
“不过我当时的同桌是个特别开朗的女生,在班里也挺我行我素的,学着韩剧里的女主角,也在丸子头上扎铅笔的那种人……”
“扯远了,你们男生应该不知道这个。”
言郁摆了下手,拿起盘子里的一串青椒放进嘴里咀嚼着。
此时店里播起了歌,伍佰的《突然的自我》。
言郁差点想要笑出来,忘记了这个店老板是个伍佰迷,每晚一到九点雷打不动的伍佰金曲串烧。
搭配着自己要讲述的初中过往,仿佛两个老大哥把酒言欢的感觉。
抿了下嘴,憋住随之而来的莫名其妙脑洞。
“我讲到哪儿了?”吃完最后一口青椒,言郁问道。
“……扎铅笔”
陈以南唇动了下,顶灯像是快没电了暗了下来。
他那头本就背光,此时渐暗的光色浸泡让少年的五官看起来立体又沉郁,黑眸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哦对。”言郁点点头。
“扎铅笔……”女生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拿起了一块年糕。
“我其实都快忘记她的长相了,但对她的发型印象挺深的。后来我们就成为朋友了,毕竟挨着比较近嘛。女生在一起无非也就那些话题,作业哪些比较难做完要不要互相对答案,新出的剧有没有看最喜欢哪一个人物,又或者是班上的谁谁谁怎么样……”
“但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成为了那个被讨论的「谁谁谁」。”
言郁正了下身,像是在思考。
“有次她看到姐姐来接我特别羡慕,说自己也很想有个姐姐。又好奇感觉我们俩长得一点都不像。”
“其实我也没必要什么都跟她说吧。”像是后知后觉的反思,言郁补了句。
“但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跟她说了那个不是我亲姐,也说了我家的构成。”
“本来就没什么啊。”她又补充了句,餐盘里此时已经所剩无几,女生只能喝着凉虾。
“她反应挺大的,像是没遇到过有这种组成的家庭,又连连发誓不会跟任何人讲。这样发誓的你知道吗?”
言郁朝头顶竖起三根指头,“有模有样的倒是。”
言郁突然又想到那个女生发誓时的样子,那双眼睛里面满是坚定和得知秘密后的。
一丝伤感。
“后来因为我放学老是去道馆,初一那会。我爸想让我赶紧把级别考了,就能专心学习,所以训练时间一下子密集了起来。初一冬天那会吧,没办法和她天天放学一起走了……”
此时一位店员上前问了下是否还需要添菜,陈以南的声音从阴影中传出。
“不用,谢谢。”
“你可以继续,我在听。”
男生在阴影里看着言郁,视线深邃浓稠。
“嗯……不能一起回家后,也不知道那个女生从哪里结识了一些外校女生,每个人穿得都挺…”言郁皱眉想了下。
“花枝招展?也不是…打扮得很潮流吧,那种的。”她比了个爆炸头的样子。
“反正就是老跟那些女生在一起,虽然还是同桌,但我跟她的话题变少了很多,再加上快到期末考了,自然而然就开始各干各的事。”
言郁咳了一声,对面桌子上了一盘烤鱼,味道飘过来有些呛鼻。
耸耸鼻子,她继续说。
“还是朋友吧,那会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期末考的最后一天,我看到她跟那几个女生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条小道上抽烟,我就过去…说了她。”
言郁深呼吸了一口,自嘲一般地轻声说,“真是多管闲事啊。”
“那几个女生叼着烟听到我的话笑作一团,也在笑我同桌。”言郁清了下嗓子,声调突然变尖了许多,像是在学那几个女生说话。
“你这个朋友好正经好好哦,不-要-抽-烟,哈哈哈乖乖女就不要跟我们玩啦~”
是这样说的,言郁回忆着。
“她当时……她当时就像是被人羞辱了一般狠狠地瞪着我,紧接着她也笑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很陌生的笑。”
“她笑着说。”言郁手拿着凉虾杯,吸管都快要被她咬扁了,眼睛则是跟放空了一般变得有些无神。
“她才不正经呢,她生母可是鸡啦~”
要尾音稍微上翘。
要带着些少女的甜腻声调。
然后说出那最不堪的词语。
鸡啦~
言郁不是没有认真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造谣?
明明得知秘密时的眼神是那么的真诚。
自己也只不过说了妈妈和姐姐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提到过生母。
或许刚步入青春期的人,三观正处于第一次塑造期。
那个女生就像扎在丸子里的铅笔一样,渴望着被自以为更个性的人认同与融入。
但是那支代表“个性”的铅笔却在女生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
像一根刺一样,扎向言郁。
“滋”的一声,言郁吸溜了一大口凉虾。
“过了一个冬天再开学,班上就开始传起我生母是妓|女的谣言。可能那一天刚好有班上同学从那条小道经过吧……我也不知道,就跟写小说一样,一切都是这么巧。”
“同学们逐渐开始不跟我说话,新的学期我也没有再跟那个女生做同桌,在班上遇到她,她也总是低着头绕开我走……”
几个饭饱酒足的中年男人吵吵嚷嚷从言郁和陈以南这桌经过,言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等着吵闹声走远。
“初一下学期上了一半那个女生就转学了,她成绩刚入校的时候其实挺好的,但是那次期中考直接垫底,年级成绩也下降了很多,直接拉低了我们班的平均分。”
“我记得她走的那天是她爸妈两个人一起来陪着收拾,当着全班人的面,对她满是埋怨,倒是一点不给她面子。走的时候她扭头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那个眼神……我说不清是什么的。”
店内此时人少了些,时钟已经指向了数字“10”,言郁转动着餐盘里的签子,试图把盘里的所有蒜蓉堆积在一起。
“班上的各种谣言总是一阵一阵的,谁谁谁怎么样了,谁谁喜欢谁谁谁……诸如此类。我在那个女生走了后再度听到大家议论其他人,应该是新鲜劲过了,也没有说我了。”
“ 「谁谁谁家里怎么样」这样的话,我突然就觉得,特别的无聊。”
是啊,一个个关于谁谁谁的话题,就像是那个女生走时背着的那个小丑书包一样,荒诞又好笑。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她呢!”
言郁笑了声,她笑起来其实跟不笑的时候完全是两种风格。
不笑的时候让人觉得清冷疏离,一笑起来又像个娇憨的孩子,像是没事人一样的天真笑。
“要不是她我还真不会那么快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更不会全身心投入学习,嗯,考上三中还要感谢她。”
又是“滋”的一声,言郁喝完了最后一口凉虾,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好啦故事讲完了。听故事是要收费的,这顿你请。”她俏皮地吐了下舌头,出门的时候走得急本来就没带够钱。
陈以南下颌绷紧,睫羽敛下,淡淡的阴影覆在眼睑。
刚准备起身的时候又被言郁叫住,女生的声音轻柔悦耳。
“陈以南,我不管那个球你是因为知道什么才打过去,还是因为就是巧合……”
少女低着头,盘子里的蒜蓉已经被她整整齐齐码成了一小坨,蓦地又把头抬起来,仰面看着陈以南。
她唇角一勾,眼珠黑亮倒映着顶灯的光,却比星星还要亮。
“还是谢谢你,还有……”
“欢迎回来,陈以南。”
欢迎回来,陈以南。
那根像刺一样的铅笔,没想到最后还是你,三年不见的你,
用那一击“砰”的篮球撞击,折断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