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是真事。
小学一年级刚入学,还不认识赵女士的言郁,语文课堂老师教大家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言郁举着小手说:“老师,我没有妈妈,要怎么写?”
直白地。
坦然地。
眨巴着双眼。
老师一愣,干笑两声虚晃过这个问题。
课后言郁被爱捣蛋的男生围着嘲笑,“言郁是个没妈的孩子,言郁妈妈不要她……”
小言郁上前对着为首的男生就是一巴掌。
班主任质问言郁,同学之间开玩笑怎么还打人?
“我有没有妈妈管他们什么事,他让我不开心了,我就要打他。”
彼时的小言郁脖子绷地直直地,仰头看向班主任。
她从小就是个倔强的野孩子。
那篇名为《我的妈妈》的作文,言郁自然得了零分,她没写。
是真的没有关于“妈妈”的任何记忆。
奶奶说她妈妈是个坏女人,生了她又不要她,赵女士提到过她的生母,也只说是个挺会打扮的女人。
言佑军倒是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这个人。
所以“妈妈”是什么。
十月怀胎孕育新生命的妈妈,言郁没有任何印象和感知。
她有关于“妈妈”的认知都来源于赵女士。
所以当此刻,言郁跟陈以南推着自行车走出三中校门,迎面走过来一个烫着大波浪卷,戴着夸张金色大圈耳环,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衣牛仔裤外加一个裸色凉鞋,挎着一个酒红色皮质包的女人。
言郁完全不能把她和“妈妈”划上等号。
女人冲言郁灿烂一笑,“长这么大了?”又看了眼陈以南,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笑容。“小男友?”
可能是血缘之间的特殊感应,抑或是那双跟言郁自己很像的眼睛,她内心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强装镇定地问过去。
“请问您是?”
“我,是你的妈妈呀,沈确。”
言郁当天中午是跟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生母吃的饭。
她让陈以南跟赵女士说自己中午班级有事回不去,男生听闻蹙眉看向她,沈确女士在一旁叼着根女士香烟:“小年轻谈恋爱就是磨磨叽叽…”
“他是我哥,我小姨的孩子。”言郁有些不耐烦的睨了女人一眼。
陈以南下颌绷直,眼里多了几分晦涩的情绪望向言郁,随即点点头骑车走人。言郁已经将视线落回沈确女士身上。
真是个,陌生的妈妈。
女人的目光却仍盯着陈以南远去的校服衣摆。
刚刚男生的微妙眼神全被她尽收眼底。
午饭沈确带着言郁去的江城新开的旋转餐厅吃的,风景绝佳,能看到远处的群山和近处的江。
女人似乎刚起来没多久,连打着哈欠,电话也是不断,中英粤夹杂着跟电话那头聊着天。
等到菜上来了才合上手机。
“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她切了块牛排放进自己嘴里咀嚼着。
“是明天。”
“嗯?”
“明天过十六岁生日…”
言郁抬眼望向女人。
“呀,是明天啊,5月21日是吧。”沈确说着看了眼手机,“那你不是应该说一声辛苦我了,好歹我十六年前累死累活把你生出来。”
言郁拿着叉子的手顿了一秒,狠狠地插了一块肉咀嚼起来,也不看女人,望着窗外自顾自地说着。
“这儿风景是挺不错的。”
沈确后靠着椅背,手里还醒着一杯红酒,此时缓慢地抿了一口。
小妮子倒挺有心气的。
她这才认真地望向自己的女儿,先是感叹一声年轻真好,满脸的胶原蛋白在阳光的映衬下,连肌理的绒毛都镀了层金灿灿的光。
血缘还真是神奇的东西,看着她像是与年轻时的自己面对面坐着。
一些子年轻回忆就这么席卷而来,自己十六岁时应该也是这般的,面容瓷白如玉,浓密的睫毛长而翘,浅瞳色的眼底澄澈透亮,像漾着一汪水。
沈确有些怀念自己的青春。
自嘲地一饮而尽杯里的红酒,她扶额点了点桌子,“我跟你说话呢,言佑军没教你尊敬长辈吗?”
言郁这才扭过头,直直地望向对面的人,“你算我什么长辈,妈妈?”
沈确的冷哼从鼻腔发出,连同着面部肌肉一同抽搐了下,急切地又掏出来一根烟点上。
猛吸一口,才平复情绪。
“那还是算了,我这辈子最讨厌这个称呼了。”
“我要不是为了生你,我应该比现在过得还好。”
那日的午饭后,沈确掏了张红色钞票连同自己的名片给她。
说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明天她生日,如果想要什么可以给自己打电话,也算是尽了所谓的为人父母职责。
言郁没有打车,沿着江边一直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又晒又累到走不动,顺势坐下来。
眼前忽然有什么很轻的东西压下来,严严实实地盖在了她脑袋上,黑了一瞬,与此同时,原本有些吵闹的蝉鸣也被悉数遮盖住。
熟悉的薄荷尾调。
“陈以南,你跟踪我……”
她看不见陈以南的脸,却通过衣服知道是他。
陈以南被她逗笑,“看来我多虑了,你还有心情怼人。”
言郁把衣服掀开,倏然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生,鼻尖却突然有些委屈地发酸,眼角也红红的,蓄着将落未落的眼泪。
陈以南表情一顿,立马蹲下来与她平视,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慌乱。平时多么冷傲不羁的一个人,似乎透过这个动作无意间放低了姿态。
如果此刻被三中的人看到,只会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在学校里从来不肯多一点表情的陈以南。
“怎么了?”他担忧地问。
言郁哽了下喉咙,没开口。
陈以南会过来她的意思,一道无形的阴影挡在言郁面前,他把衣服又重新盖回女生头上。
“我去买瓶水,你等我一下。”
是给她时间自我调节与宣泄。
陈以南中午并没有回家吃饭,与言郁分开还不到三分钟他就锁上车回去找她,刚好看到她与那女人一同上了出租车。
拦了一辆跟在她们后面,一路到了这家旋转餐厅。
他想再看一眼言郁才放心,于是就一直坐在街对面等她出来。
然后等到的却是面无表情地跟在女人身后的她,两人分别,她低垂着头一个人走了好久。
像是一条被雨淋湿的丧气小狗。
平日里遇到再大的事情也像个没事人一样的言郁,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元气。
脚步自然地一直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坐下来。
—
言郁知道陈以南是怕自己难堪,对着他哭什么的。
这种无意间的善意让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一颗颗滚落,嘴上却是不示弱地说着,“哭什么啊我…”
对啊。
哭什么啊,言郁。
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
不许哭。
眼泪却更是泛滥。
她想到了沈确中午的话。
沈确说。
没有自己,她应该比现在过得还要好。
她能感觉到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很坦诚,不是讨厌自己,而是一种无可奈何感叹命运的自嘲口吻。
她也才得以知道亲生母亲婚姻背后的更多细节。
她的这位亲生母亲,沈确,土生土长的江城人,自命不凡却有个强势控制欲的母亲。
小时候的沈确有着人人夸赞的舞蹈天赋,却因为母亲一句“跳舞做什么,伤风败俗不成气候。”斩断了年少梦想。
想跟着同学一起下海看看外面的世界,却被母亲直接藏了档案塞进厂子里做事,连对象都是硬逼着按头结的婚。
说言佑军这人模样生得好人又老实,到哪里去找这么听话的男人。
沈确恨透了自己的母亲却是逃不出她掌心的困兽,父亲去世的早,记忆里只有她们母亲相依为命。
所以她只要有一点忤逆母亲,就会被冠以大逆不道。
不是个好人。
沈确倒觉得,那就当一个坏人,也挺好的。
这点子念头在言郁出生后更甚,瞅着摇篮里“咿咿呀呀”的女婴,人人都说跟自己长得像,她只觉得这孩子,是个把自己困在这里的枷锁。
生育巨大的□□痛苦和带给自己外表的变化,让她更恐惧这里,于是母亲掌心的困兽开始尝试释放野性。
她画着妆去舞厅抛头露面,不问不顾孩子吵着要妈妈,不在意婆家人怎么看待自己。
所谓的丈夫冲自己发火她就在他面前假装自残,吓得男人不敢再说什么。
她要去做一切母亲以前不让她干的事。
我已经随你的愿长大、上班、嫁人、生子。
接下来,我只想做我自己。
一天喝醉酒跟刚认识的年轻男大学生调着情在回家的路上,正好撞见出门寻自己的母亲。
手里还拿着给自己女儿新买的玩具,她可是疼这个孙女,比对自己亲多了。
许是隔着马路看到自己跟一个男人搂搂抱抱气得顾不上别的,直冲向马路没看到迎面而来的大货车。
最后倒在血泊里时眼睛还死死盯着自己,玩具在一旁发出“嘎嘎”的声音。
嘎嘎---
我的母亲被车撞死了。
嘎嘎---
她是因为被自己教养的女儿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被气死的还是?
嘎嘎---
我摆脱了我母亲的控制。
沈确在处理完母亲的丧礼后,火速同言佑军办理了离婚,不要钱不要孩子什么都不要。
她终于可以逃离这座困了自己二十五年的江城。
“言郁,你说,你甘愿被这么控制吗?”
她在讲完这一切后反问女生。
—
言郁那天在江边哭了很久,不是哭自己被所谓的“抛弃”。
而是对自己感到失望。
失望自己被办法什么事情都能公平看待。
失望自己原来也是如此的自私,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失望人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中,做到云淡风轻。
她应该去理解她的亲生母亲,谁愿意自己的人生,自己最好的年华是在被掌控中度过。
她应该去理解自己的亲生母亲,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是多么的难受。
她从书上学习过,也试着去理解。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孩子的。
她应该感到幸福和知足。
赵女士已经如同母亲一般爱她。
可当真相如同已经预演过很多遍展露在自己面前。
当沈确如同自己预设般表现出“你是我生的,但我不爱你。”
自己却没办法如预设般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
如果自己是伴随着不被期望而出生。
那自己到底是谁呢?
她以前没有想过。
长大,原来是这样的。
哭完后是一阵空落落的迷茫,五月的阳光刺的耀眼,言郁反应过来是不是已经到下午上课时间。
匆忙起身时陈以南在一旁扣住她的手腕。
“我帮你请假了,一起看看风景吧。”
说完就松开了手,睫羽敛下,淡淡的阴影覆在眼睑。
不知道在她身边站了多久。
两人在江边坐了很久,工作日的江滩午后人也很少。
周遭格外地安静。
“陈以南。”言郁缓慢地开口,嗓子是哭过后的哑,“我有点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是失望自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公平无私的人。
又因为觉得自己的出生带着身孕人的不情愿。
而对自己产生疑惑。
“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都不是真正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陈以南声线也缓沉地开口。
“但我想知道。”
她坦然地望向陈以南,眼泪却不争气地又流下来,迎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往他们坐着的位置走来。
慌忙地抬起手擦眼泪,下一秒,却被揽进一个清冽干净的怀抱里。
陈以南轻缓而克制地扶着她的后脑勺,她的脸因此埋进他的胸膛里,午后阳光衬衫的味道充斥鼻腔。
走过的路人小声议论着现在的学生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可她却因为陈以南这个动作,不会被人发现自己的懦弱哭泣。
半晌,陈以南的声音在她头顶传来。
“如果暂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没有关系。来到这世上,去看看太阳和一整个世界,也很好。”
“你只要一直是你自己就行。”
他说。
言郁就着他的衣服擦干了眼泪,眼角噙着笑:“你今天怎么这么好,真是我的好哥哥。”
她象征意思地拍了拍陈以南头顶。
男生则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绕在言郁脖颈后面,手指张开,威胁性地轻轻掐了一下,跟着说了句话。
言郁整个人僵了一瞬。
不知是因为突然的敏感触碰愣神还是因为这句话。
“我才不想当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