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等言郁反应过来这句话扭过头去,陈以南早已是如往日一样的凛冽眉眼示人。
他很喜欢默默地观察言郁,可能比言郁自己都很清楚她的惯常反应。
在听到一些不同于寻常的话语时,比起其他人的下意识对视。
她会先自我揣摩三秒。
再用两秒时间平复自己的表情。
然后才会递过来视线,好似云淡风轻般对什么都不在意。
于是这五秒时间,足以让陈以南圆满他一个人渺小而盛大的情愫。
视线投递在她身上,深邃浓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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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恢复如初
言郁看过来时,他唇角弧度浅勾着补了句:“当哥哥什么的,就要一点错就不能犯的以身作则。”
“太麻烦了。”
“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言郁故意回了句,却被陈以南睨了眼,没再继续往下说。
才过了半年时间,整个人又张开了些,连带着五官都展露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心虚,甚至因为他的细微表情而在意起来。
“你怕我?”陈以南捕捉到了她刚刚那刻视线的躲闪。
言郁深呼吸了一口,刚要再扭过去与他对视,没承想陈以南早已比她快了一步,整个人靠得很近。
以至于她扭过脸时,陈以南的脸在自己面前猛然放大了许多。
那一刻的距离有多近,近到手臂近乎紧贴,近得彼此呼吸可闻。
阳光打在陈以南蓬松的头发上,在眼眶里留下细细碎碎的阴影。
也给他凛冽的眼神覆盖上一层柔光滤镜。
言郁能听到自己心跳在剧烈拨颤,这感觉太奇怪了,她慌忙向往后躲,可陈以南那双眉眼丝毫不落的紧睨着她的表情,似是等她回答。
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狭长的眼尾噙着孩子一样的顽劣笑,啧一声。
“你右眼里面有颗眼屎。”
“……”
言郁心里的意动全变成了气动。
这下子心里反而完全没了因为沈确带来的愁闷思绪,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两人赶在晚饭前还是回了学校,陈以南在进校门之前对她说:“你不要因为大人的不勇敢而质疑自己。”
他虽然不知道言郁的生母中午到底跟她讲了什么。
但是从小一起长大,他也有所耳闻这个女人的事情。
“大人总会觉得自己曾经的错误,是因为孩子。或者说,去怪罪一个暂时无法平等与之对峙的人,总比怪罪自己要好得多。”
—
言郁在睡前整理衣物时,才想起来还没好好看看沈确给的名片。
仔细端详着上面的文字,跟她以往见过的名片都不一样,上面只简单地写了一句话---
港市木心艺术馆主理人沈确
下面是邮箱和联系电话。
指腹摩挲着那一串头衔,名片还做了凹面纹理,摸得很有质感,连带着回忆起她中午背的包。
一个大大的“H”字母。
之所以认识这个牌子,还是之前小姨送给赵女士生日礼物时才得以知道的。
是小姨从香港买回来的,听说一只包都要好多钱。
数目之大让她当时只觉得有钱人的钱可真好赚。
电光石火间,言郁内心升起一个有些大胆的念头,她捂住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
明天,她想再去找一次沈确。
第二天是个周五,一大早刚进班文洁就送上了生日礼物,是专门送英国买的正版哈利·波特的魔杖。
“我太喜欢了!”言郁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两人动静有些大,引得张帆叼着豆浆跑过来凑热闹,得知缘由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生日快乐啊言郁。”
“光嘴上祝福有什么用,礼物呢!”文洁白了他一眼。
张帆没好气地拍了下文洁脑袋,一个人独自走开,直到快打铃时才出现。
手上拎着一大袋零食外加两大杯奶茶。
“生日快乐,寿星!”
上午最后一节课前,言郁给陈以南发了短信说中午想再去找一次沈确,不会再跟昨天一样了。
没必要瞒着他。
因为一旦确定,他作为家里人早晚会知道。
放学铃一响,言郁率先冲出来教室去校外拦的士,她早上就跟沈确联系上说想再见一面,听筒对面的声音愣了一秒,随即笑了开来,还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
“你不会刚见了一面就开始想我了吧?”
约定的地点在沈确这两天住的酒店内,是远离城区的近郊新开发的别墅式酒店。
一排排紧挨着湖,远处是一大片绿油油的高尔夫球场。
按响门铃后好一会门才开,沈确倚着门打量着言郁,“你们学校这校服可真丑,江城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洋不洋土不土的。”
说完也不等言郁回话,转身踱着步伸了个懒腰,“这家酒店的蛋糕还不错,要不要给你买一个,就当庆祝生日了?”
“不用了。”
言郁径直入内坐在就近的沙发上。
这个沙发一定也很贵,她想着,不然怎么会如此贴合自己的后背,又如此的舒服。
因为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还是有些紧张,舌尖抵着口腔,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窗外的湖面。
沈确看了她一眼后没再说什么,一个人去洗漱收拾完毕后,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
言郁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坐着。
“走吧,先去吃饭,你下午还要上课吧。”沈确顺手拎起茶几上的手拿包。
“我不吃了,我来只是想跟你谈一件事。”她坐直了身子,清凌凌的眼神望向沈确。
“我要你的钱。”
“什么?”沈确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既然生了我,法律意义上就应该对我负责,你自己当年懦弱不敢跟你母亲沟通关我什么事。我想大学出国读书,所以我需要你的钱资助。”
对视间,一时静默。
言郁虽然还不知道未来自己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但她唯一坚定的是想去外面看看。
或许跟沈确当年一样,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既然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就什么都体验一下。
她想有更多的选择机会。
而此刻自己面前的,就是一个触手可及的且非常现实的机会。
她一直都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和目标,虽然对事云淡风轻但一旦确定是自己想得到的,又有着非常旺盛的胜负欲。
沈确看着面前的女孩,眼眸里有一股似乎要冲破阻力喷薄而出的劲头。
虽然微弱,隐晦。
但却比当年的自己要勇敢。
她从包里拿出一支烟点上,不想再去与言郁对视,望着窗外默不作声。言郁注视着沈确的背影,右手食指无意识地点着沙发扶手。
她在赌,不是赌沈确是否真的爱她。
而是赌沈确有多么遗憾自己当年的不勇敢。
时间又过去了差不多半小时左右,沈确从阳台进屋。
“你先回去吧,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我今天会跟你爸爸聊聊的。”
“好。”
一下午的课,言郁听得心无旁骛,晚饭胃口极佳地吃了很多,甚至是晚上的数学晚自习,她都神清气爽地多写了两张数学试卷。
晚自习结束后,陈以南难得地比她早放学,等她走到自行车棚时,人早就在那等着了。
“你今天下课好早。”言郁说着往她自行车停靠的位置走。
男生却在她经过时扣住了她的手腕,“今天不骑车回家了,带你去个地方。”
“去的地方远吗?”
直到两人上了车,言郁看着马路边的指示牌,是往郊区开的路,这才有些疑惑地问了句。
“一个小时吧,你要是困了可以先睡会。”
言郁嘴上说着“困的应该是你吧,你每天睡那么早。”但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她就在车里打起了盹。
白天因为想着跟沈确的交易,大脑过于亢奋,此刻突然放松下来,困意席卷的很快。
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在车窗玻璃上。
下一秒,脑袋突然换了个方向,似是有什么温热的触感轻轻用力扣住了她的脑袋。
“这个司机开车可真稳”,言郁在彻底沉睡之前想。
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倚靠在陈以南肩膀上,抬眸时,刚好看到他的脖颈和过于凸起的喉结。
刚睡醒脑子还有些晕乎,她不自觉地用手指戳了戳喉结,“真的好硬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女生好像真的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开了车窗,让喧嚣的风尽情吹拂着脸颊。
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我怎么会靠在你身上,我记得我明明头朝窗户那侧啊。”
陈以南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自己靠过来的。”
行吧,她有些一知半解的想。
出租车到达目的地,言郁下了车瞅了一圈发现这个地方自己完全没有来过,不远处的建筑大门上刻有“江城大学天文基地”几个字。
“你大晚上带我来这干什么啊,我还没跟我爸妈说一声…”
“我跟姨妈说了的。”
“哦。”她一时语塞。
基地保安应该是认识他,两人点了下头就当打了招呼,陈以南没有跟她多话,带着她穿过大门往主楼方向走。
电梯按下“12”,主楼的最高层。
“陈以南,你老实说吧,我都知道了。”
电梯里太过安静,言郁的这句话在封闭的空间里像是掷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陈以南的眼皮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你,知道什么?”他扯了下嘴角。
“你其实是不属于这个地球的外星物种,今天是你回归家园的日子,我作为你在地球的家人,被你带来见证这一刻,我说得没错吧。”
“……”
“我看你是真没睡醒。”
言郁当然是瞎说的。
她只是觉得太安静了,每每和陈以南独处时的这份安静,总是会让她有种奇特的感觉。
有一点期待,但更多的是不条理思绪带来的无法掌控。
没等她再多想,电梯已经到达顶楼,窗外是一片浓烈的黑,看不见任何景象。
陈以南带着她登上最后几节台阶后,眼前再无任何遮挡物,视野里却是一望无际的星空。
漫天的星星像是天空里闪光的哨兵,一闪一闪。
夏日星月夜。
周围是风的声音和虫的吟唱,抬头是漫天繁星。
记忆里好像也有这样的一个夏日,是不是也看到过这样的星空。
言郁有些想不起来了。
在这片星空里,陈以南声音难得温柔地对她说了句:“生日快乐。”
“谢谢。”言郁在此刻不想再考虑那些不条理的情绪,她确实很感动,这真的是一份太美好的生日礼物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问。
“我这段时间都在找江大教授补习。”
陈以南又说:“所以知道这里。”
江城大学的天体物理学是新开的学科,因此很多课程跟着物理系还是交叉在学,陈以南也得以知道了这个观星基地。
并不是非要在生日当天带她来看,却因为她昨天的哭泣,陈以南想到了儿时那次的星空,她脸上的惊喜。
所以想让她开心。
“只要抬头望着星空,世界就会变得好大。”
“陈以南,你说是吧。”
对方没有动静,言郁敏锐地回头,看到拿着手机在拍照的陈以南。
“要拍我的美照啊。”她下意识地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陈以南放下手机:“少自恋了。”
可能是一整片星空真的治愈到言郁,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格外的好,比下午那阵子还要来的畅快。
索性一股脑都跟陈以南说了今天跟沈确谈的事情。
却在说完后有了点后知后觉,他会不会觉得我做得不对。
言郁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开始在意起陈以南对自己的看法。
“你是因为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什么都想要体验一下,也不太确定自己真的想要什么,所以想多一些筹码,是吧。”
“是的,我觉得经历大于理论,所以我想只有多经历了才会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言郁说。
天台没有灯光,只有星空映射下来的斑驳,陈以南的脸藏在黑暗里,衬得眼眸亮如曜石。
他说。
“没事的,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些看似做了正确选择的人,也只是把选择变成了好的而已。”
“你一定下了很大的勇气,辛苦了。”
陈以南的手搭在言郁头顶,缓慢轻柔地抚摸着,唇角漾起个浅窝,毫无保留的对她笑着说。
刹那间,言郁的内心噼里啪啦地碎开花火。
虽然知道人活着不可以只图一时想法,要学会权衡利弊,要选择长远利益,要符合普世价值。
但却有这么一个人告诉自己,你可以慢慢来,你可以迷茫,你当下的选择比对错更重要。
那是她十六岁那天,在漫天的星空下,收获的最温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