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慕容府外人山人海。比武常是招亲的主要方式,慕容家身为富甲一方的大家族,自是不能同寻常招亲人家用一样的路数。
慕容老爷择婿分三步,先是由他亲自筛选家境样貌等,选中的人擅文进文试,擅武进武试,再各选出一部分优胜者。
按理来讲这么折腾不会剩下多少人选,参渺看了看排队的男子们,是她多虑了,看样子可能几十里外郡县的男子都来了。
“然后呢?”参渺问卖糖人的小商贩,她想慕容老爷最后一试一定不寻常,其实原本她只是过来看看热闹,没想知道太多,谁知道站在路边,小贩主动就和他们说起慕容府这次招亲。
“然后啊。”小贩呵了一声,怂了下肩,像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然后就是慕容小姐抛绣球,武者不能用武功,谁抢到就是谁。”
最后一关简单的参渺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贩瞥眼打量两人,问离自己更近的参渺,“你夫君也是来参加比试的,我说你也忒大方了”,他摇了摇头,不懂女人心。
“不是,他不参加,我们就是路过这儿来瞧瞧。”
“哦。”小贩了然,“瞧瞧还好”,他半挡着脸压低了声音,“我和你说,那慕容小姐不是一般人,入赘了没什么好事。”
“什么意思?”
小贩可能是憋得慌,见参渺是外地人就敞开了心扉,“她克夫,你想想,她要是不克夫,就凭慕容老爷的地位,慕容小姐至于二十岁还嫁不出去得招亲吗?”
参渺了然地点了点头,装作信了小贩的秘闻,小贩的话和瑞祥偷偷告诉她的差不多,瑞祥说彭城里都这么传,还说什么慕容小姐嫁出去是彭城天大的喜事,所以今晚彭城里未出阁的女子都会放花灯祈求嫁个好夫婿,热闹劲不逊于乞巧节。
慕容府里进去了好些人,队伍却没见短。比武的场地就在慕容府在搭的台子上,台子后有个阁楼,二楼有个戴面纱帽的女子看着楼下。
参渺抬头望过去,面纱女子也注意到了她,当时就站了起来走到围栏旁边。
女子抬起手,二楼传来了一个“深”字。
周围的人都听到了,纷纷抬头看,面纱女子见状转身离开了阁楼。
参渺莫名觉得她说话的时候看的是自己,“参”,是在叫她吗?她想了想,自己并不认识彭城的人,慕容小姐更是听都没听过。那是在提醒她哪里“深”吗?她向四周看了看,没见低洼的地方。
参渺和景淳向擂台附近走了走,挑了个好位置等比武开始。她看着擂台问,“如果你是这儿的寻常男子,你会来参加比试吗?”
景淳摇头,参渺以为他的意思是不会来参加,没想到听到一句,“我不会是这的寻常男子。”
参渺叹了口气,“不过如果我是慕容小姐,我是不会这么招亲的。”
“嗯?”
“我要是千金小姐,我就进宫。”
“那你可知商人之女不能参加采选?”
参渺侧过头看了景淳一眼,转回来又叹了口气,她想表达的不是商人之女。
擂台的锣声响起,一魁梧大汉和一瘦弱小生相对而立,小生未先出手,只是在拆大汉的招,大汉的打法着实野蛮,几招过后,小生掉下擂台。
参渺以为大汉这就可以进入最后一关,小生就此淘汰,没想到几局过后小生又出现在台上,武试没等开始,参渺就站不住了。
景淳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参渺点头,景淳又蹲下打算背着她。然而附近的人实在太多,参渺道,“不用了,我走的动。”
“上来。”
景淳背着参渺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大多数人倒没注意他俩,只卖糖人的小贩瞧了过来,“怪不得不参加。”
西行没多远就有一家茶馆,景淳带着参渺上了二楼,坐了个靠窗的位置,仍能看见擂台的情况。
“饿吗?”景淳问。
参渺摇头,顺街道看去,“你帮我买一个糖人吧。”
景淳望出窗看到了刚才的小贩,“好,你等我一下。”
待景淳下了楼,参渺拿出手帕捂着嘴,吐了一大口血,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将手帕藏了起来。
百止散还有一包,她倒进茶杯,一饮而尽。
夏郎中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百止散,所以没给她几包,但对于中了醉人散的参渺而言,活着的每一刻都是万不得已,她不想在景淳面前表现的太痛苦。
景淳是跑着回来的,把糖人放到参渺手里。
参渺说,“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离开茶馆,找了一间客栈,小二纳闷怎么有人这时候不看热闹反倒来住店,不过倒是给他提供了个机会,他可以打听打听慕容府的盛况。
回答他的一直是女客官,女客官温温柔柔的,他越问越起劲。
“那……”
景淳打断小二,“别问了,想知道什么你自己去看。”
小二收了声,气鼓鼓地领着二人上楼,开了房门,明明没好气却陪着笑脸说,“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没等客官回家就下了楼。
景淳铺好床,参渺脱了鞋躺在床上,景淳坐在床边看着她,就像是看一个临终的人。
“要不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我真的就只是累了想睡一觉,不会一睡不醒的,真的,天黑了你叫我,我想看烟花。”
参渺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她控制不住眼泪,侧过身去。景淳坐到了桌边,捏着茶杯,想倒茶时,发现壶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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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海,山清水秀,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陆殊丞坐在山林高处看着远处的军队营帐,白胡子老头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你倒是尽职尽责。”
陆殊丞说意外是意外,说不意外也不意外,老头行踪向来飘忽不定,“你怎么来了?”
“该收眼泪了。”
“现在?”
“差不多今晚吧。”
“知道了。”陆殊丞仍望着营帐。
白胡子老头没明白陆殊丞是在做什么,“你还不回去等着?”
“不是晚上吗?还早。”
“我算不准具体时辰,你就不怕回去晚了,我告诉你,这次弄不到,下次就说不定什么时候了。”
陆殊丞皱眉看了眼老头,“你急什么,你平时可不是这个性子,现在才午时,我等到密信就回去。”
“你还真当自己是御前侍卫。”
“既然利用了这个身份,就做好身份该做的事,不就是晚上吗,我知道了。”
白胡子老头此次确实不如往常沉稳,但他现在还不能得罪陆殊丞。
“不就是信吗,我在这等,参渺在彭城。”
陆殊丞拍拍手站了起来,低头看白胡子老头,“你确定你会等,你知道是什么信吗。”
“林右相和于将军私交的信,明日辰时,方记酒楼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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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渺睡的很熟,她很久没有睡好觉了,景淳在她附近坐着,这是她没来过的客栈,但她知道不会发生任何危险,她会醒来和喜欢的男子一起看烟花,一起放花灯,她可以听到街上的人讨论慕容老爷择婿进展,她会醒过来。
天黑不久,景淳刚打算叫醒参渺,就看见她睁开了眼睛。
几个时辰中,景淳在床和桌子之前来回踱步,隔一会儿就会探参渺的鼻息。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也知道离开对参渺而言不是坏事,可他还是怕,怕她在梦中无声无息的离开。
参渺看向窗外,“已经黑天了吗?你怎么没叫我?”
“刚要叫你你就醒了。”
参渺起来穿好鞋,“走吧,出去看看,应该热闹起来了。”
小二见二人下楼,对参渺极是热情,告诉她哪家的花灯漂亮什么的,至于景淳,他都没理。
走出一段距离,参渺玩笑道,“你要是个记仇的人,你说他会不会后悔这么对你。”
景淳哼了一声。
“不过还好你大人有大量。”
街上的灯笼亮了起来,街上男男女女来来往往,映的彭城相当热闹。
慕容府的比试还在继续,慕容府外的人依然很多,这都缘于突如其来的加试,文试优胜者上擂台,武试优胜者挥笔墨。
就好比大街上有人喊屠夫比赛绣花啦,旁人有事没事都会去看一眼。
参渺和景淳到的时候,比试已经开始了,不知道进行了几轮,参渺看到的是文试者抓耳挠腮,武试者按兵不动。
一名坐在宣纸前拿毛笔的男子面部极为痛苦,看出来是忍了很久,片刻之后,他拍了下桌子,吓的周围人一颤,“老子不干了,不带这么难为人的。”
说完就大步离开。
参渺想慕容老爷考的可能是心性,她扭头盯着景淳,认真的看了好久,看到景淳有点发毛。
她想记住景淳的眉眼,想记到哪怕喝了孟婆汤也能记住的地步,良久,她开口问,“像你这种能文能武的人,是不是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
“当然有。”
参渺疑惑,“什么?”
景淳没说话,难住他的,是参渺的命,他救不了她的命。他牵起参渺的手,“走吧,去放烟花。”
隐身的云宁穿过人群刚发现参渺的身影,对方就走了。看参渺浑身无力的样,她愈发觉得自己当时手抖的太狠了。来彭城之前她一直在纠结,她不知道到底要不要陪人间参渺最后一程,毕竟醉人散的结果是她造成的,纠结不成,她就去找了司命。
“星君,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
“去吧。”
“为什么,太痛苦了,我看着难受。”
司命右手落黑子,“你要是真不想去,就不会来问我了,别磨蹭了,一会她都回来了。”
放烟花的地离慕容府不算近,说起来算是在遮愁桥附近,但离遮愁桥还有段距离。
景淳给了小乞丐点碎银子,帮忙看烟花的小乞丐蹦跶着离开。
云宁在河对岸看着参渺和景淳。
烟花声四起,这个时辰放烟花的很多,景淳让参渺隔了一段距离站好,他点燃引线跑回她身边。
今晚彭城的天空特别绚烂,景淳买的烟花和他人放的并无不同,但参渺就是觉得她头顶绽放的烟花最是好看。
参渺不知道景淳到底买了多少,一个放完就点燃另一个,绽放声接连不断,后来干脆雇了一个路过的小乞丐。
参渺不知道小乞丐点了多少次引线,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烟花很美,她却是有点困了。
小乞丐忽然传来一句,“没了,我可以走了吧。”
远处的不远处的烟花依然砰砰绽在空中。
参渺余光注意到对着河灯虔诚许愿的女子,“我们也买两盏吧。”
在附近买完河灯,有台阶的河岸上的两位女子嬉笑着离开,参渺和景淳去了空出来的位置。
参渺双手合十对着放走的河灯许愿,许好后回到景淳身边坐着,她很累了,不自觉倚在景淳肩膀上。
不过是一直强撑着一口气,撑到现在,已经快到极限。
“许了什么愿?”
参渺气若游丝,“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看着河灯飘向远处,眼皮一张一合,她想看着它飘的再远一点,再远一点。
“景淳。”
这是参渺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毫无顾虑地叫出景淳的名字。
“嗯?”景淳扭过头看他。
“我其实经常想,我要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就好了,我要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是不是就可以参加采选了。”
“我真的挺羡慕林昭仪的。”
“我,我以前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样的,我以为皇上都是视人命如草菅,生气就会要人命。”
“所以你以前让我多说话我也不敢说,我怕说错话我就回不了长宁村了,你总让我说实话,我不是不说实话,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说。”
“我……”参渺轻咳一下,脑袋倚回景淳肩膀,“你曾经问我你是不是应当选妃,我说应当,但其实,其实应当的意思,是你的身份注定你要这样做,你如果我问希不希望你选妃,我是不希望的,因为……”她说话的气息越来越弱,“因为没有那个女子希望自己心仪的男子有别的女子的,我……我说这么多话你会不会觉得烦啊……”
景淳握住参渺的手。
“我不烦,你说。”
参渺浅笑,“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我很贪心的,许了好多个愿望,我希望下辈子我是丞相的女儿,希望你万事平安,希望你……”参渺眼眶渐湿,“希望你记得我……”
又是止不住的咳嗦,参渺用左手捂住嘴,景淳拍着她的后背,咳了两声后她恢复原来的姿势。
“景淳,我好累啊,我今天睡了好久,可我又想睡觉了,我这次……这次可能不会醒过来了,你……你要是愿意的话,下辈子我们在一起放河灯好不好。”
“好。”景淳眼前起了层薄雾,他侧头吻了参渺的额头,“睡吧。”
“那我真的要睡了,我……”参渺闭上眼,不过片刻,她的头倒了下去,左手也垂到身下,手指蜷着,手心里是咳出的血。
她闭眼时流出的两行泪,凝到空中,向对岸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