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茶
“我上回从你这儿见有一个荷包的花样。”卷起的饼放进嘴里,她说话的声音也就跟着断了。
“花样?前两天不是刚让郑铎送进去两本吗?”洛寒酥问道。
“那是给姜宜桦的,不过都是市面上流行的简单款式,拿给她算是图个新鲜。”余稚龄顿了顿,纤细的手指比划着不远处的竹子:“有一个湖畔竹生的样式,我上回瞧着很不错。”
洛寒酥大概是有了印象,点了点头道:“那花样难得很,我原本是要绣的,这会儿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回头我找找去,你着急不?”
余稚龄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下看不清她眉眼中的神情:“吃完饭要是没什么事情你帮我找找看吧,到姜宜桦那里去一趟,倒给我的绣瘾勾起来了。”
她清清浅浅的笑着,就好似只是在随口说着一般。
“久儿。”洛寒酥招了招手,叫来了在一旁伺候的丫鬟:“我的东西虽杂乱,却都放在明面上,且让她去瞧瞧,找不到我再去找。”
余稚龄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我那还有一副绣品,晚上魏姑娘办生辰,幺姑给带过去?”洛寒酥坐在小桌的另一边,这会儿正将一块桃酥掰成两半。
“给她做什么?晚上我又不过去。”余稚龄手里拿着一盒酸奶酪,整个人靠在椅子里,懒懒地小口品着。
“幺姑不过去?公子荼雩不是还邀请您了……”洛寒酥疑惑的眨了眨眼。
“他已经把要说的告诉我了,我过不过去,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余稚龄冷笑起来,水杏一般的双眼里雾气散去,凌厉的目光如出窍的剑,浮光暗动。
“公子荼雩既然能知道,十二更里的人只怕早已经有所部署,幺姑是准备……”
“等着看吧,晚上又是一出好戏。”余稚龄的酸奶酪已经空了盒子,只一双手,摩挲着边沿。
苍白指尖转动下的茶杯,停止了它圆弧形的运转。徐斐站的窗边,垂下的帘子遮住了清早熹微的阳光。
他背对着房间里的一切,却将京城俯视眼底。
他身后的数斯,恭敬地禀告着关于魏萱安的信息:“属下已经查明,魏萱安每到月圆之夜便会操纵五伞盒。本计划昨夜潜入魏国公府查验,却被一头戴兜帽之人手拿木杖上的铃铛震慑,那铃铛颇有几分诡异,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夜晚驱鬼,不是多大的本事。铃铛招魂,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手段。你遇上的正是那个灾星手下的碧仄鬼,看来我们的老朋友,对五伞盒也很感兴趣啊——”徐斐转身,宽大的衣袖扫出凛冽的寒风。
数斯在他压迫性的目光中将头垂得更低了,然而他瞥见另一侧的崔毋育,稳了稳声音还是问道:“还请王爷相授躲避之法。”
徐斐冷笑道:“躲避还要什么法子?——看来今晚是有一份精彩了。”
崔毋育不知在何时站起身,腰间的佩剑已握在手中:“王爷可有什么妙计?”
“不过就是打个照面,有些事儿也是该浮出水面了。”他站在窗边,两侧的双手缓缓抬起,向中间收拢。
朦胧的光影照在他的身上,投影在青石板上的身影忽然拉长了,阴暗的黑影如团团乌云逐渐笼罩在京城的上空。
烽烟散落,已有扩展之势。
“本将领京城驻军潜伏碧华湖边,趁乱若能斩了陈良甫,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崔毋育幻想着事成,面容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徐斐冷冷看着,狭长的眼眸就像是在看一出逗笑的喜剧:“此事若成,确是旷世奇功一件。”
公子荼雩的画舫罕见的停靠在了岸边,在天色尚未暗淡下来的时间,总归是碧华湖边一件少有的见闻。
画舫周身垂下来的石榴红曳雾锦缎,在湖水的映衬下非但不俗,反倒给画舫增添了一份华彩贵气,令来往所见之人不敢直视。
路人纷纷猜测,又是哪家的内眷,重金订了公子荼雩的歌舞。
“魏姑娘好早。”陈良甫抬手阻止了魏萱安的见礼:“今儿是魏姑娘的生辰,良甫当祝姑娘才是。”
说罢便叉手见礼。
这般情境,魏萱安依旧拿得住神情,纤细的腰身向旁躲开,柳叶一般的眼眉微微蹙着,温婉的声音带着几分惨惨的无奈:“七殿下惯会开玩笑,这若是让家父知道了,是要责罚小女不懂规矩的。”
陈良甫平日里和楚女也是玩笑惯了,没料到魏萱安会是这样的反应,干笑几声,才说道:“不过是些玩笑了,在荼雩公子的画舫里,又何必拘泥这样的礼节?”
他侧身避开魏萱安哀哀切切的目光,顺着飘飞的薄纱看过去,公子荼雩就如同未觉察画舫上的人,垂眸拨弦,乐音流转。
“荼雩公子不愿见生人,殿下请坐吧。”魏萱安的声音响起,伸出的小手白白嫩嫩的,宛若一只仰头祈祷的小鹿,陈良甫慌得不能再说一句,只得连忙顺从的坐在了座位上。
琴音环绕,推动画舫于碧波中轻泛,隔离开街上的喧嚣,画舫中的氛围更静了。
只有陈良甫和魏萱安对坐着。
分隔开荼雩公子的位置,留给陈良甫和魏萱安的空间并不宽敞,两人前边又都撑着一张长桌,不大的空间就显得更加拥挤了。
陈良甫不安的动了动身子,终于试探性的说道:“魏姑娘,家中国公爷还好吧。”
魏萱安细声细气的说道:“殿下难道还不知道吗?因为我的婚事,如今已不大同父亲说话了。”
陈良甫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回答,愣怔了半晌才说道:“父母亲总会有和我们意见不同的时候,毕竟他们的出发点和我们不太一样。”
“我没有那般的好命,像高裕公主那样拥有殿下这样的好哥哥。”魏萱安眼眸里的光影流转,颇有几分哀伤。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陈良甫打起精神思考着:“姑娘可别这样说。”他自嘲的笑了笑:“我性子直,考虑事情也不周全。因为这个给父皇带去了不少麻烦。”
“七殿下真会自谦,既然如此,陈皇打算什么时候将高裕公主嫁过来呢?”一道声音忽然响起,骤然突兀中,陈良甫下意识地站起身,站在后面的卫揭伸出手,将他按了回去。
“看来今天晚上魏姑娘请的人不少呀。”陈良甫眼见势头不对,避开了启润的询问。
魏萱安挑动纤细的眼眉:“七殿下难道就不想要见见老朋友吗?”
陈良甫笑起来:“不瞒姑娘说,今儿是我头一次见到启润太子。”
“没见过也听过名号,就当认识了。”启润的话语打断了正要说话的魏萱安,他将酒杯端起,遥遥向着陈良甫的方向:“这杯酒敬七殿下,往后也就都认识了。”
陈良甫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一番话,微微愣怔,随即举起酒杯:“启润太子真是豪爽。”
启润没有再同他说话,转而向魏萱安道:“泫將没跟魏姑娘一起?”
魏萱安道:“他近来帮助家父在打理些事情。”她怯怯喏喏的眼眸里迸射出来的光芒,就如同一枝弯弯绕绕的牵牛花,旁出侧支的触爪,一经触碰栅栏,便缠绕攀附,任凭猛烈风雨,也无法将它拉扯下来。
“听闻七殿下正在侦查顺平公一案,这人死的蹊跷,不知道殿下如今可有些眉目了?”启润的话题来去随性,这会儿又落在了陈良甫身上。
“这个案件已经侦破了,是国公爷府上的管家杀的人,管家已经畏罪自杀,结果今天早朝的时候刚刚上报给父皇。”不知为何,实话实说的陈良甫在启润的注视下渐渐开始感受到窘迫。
“哦?看来七殿下对这个结果深信不疑呀。”启润冷笑一声,没等陈良甫的回应:“标榜盛名的陈皇,看来也不过如此。”
启润冷冷的笑声就像是一根针,深深的刺痛着陈良甫。
“就这等人,还想灭我祈安汕?”启润的疑问里,带着不可置疑的宣告。
临湖而建的如意坊,有一处向湖心延展的二层小楼,精密小巧的雕花迎合着如意坊整体的风格,又实打实做到了质朴而不引人注目。
硕大的双扇窗只有一扇微微开出缝隙,微弱的烛光些微从里面渗透出来。
“几年没见,启润还是这般的口气。”余稚龄站在窗边,将画舫上的一切收归眼底。
“肴相可要出手警告?”宋颖川手持双刀,站在余稚龄身后。
“我若是警告他,总不得让陈良甫说一句‘多管闲事’,且看着吧,看他陈良甫有什么法子。”余稚龄浅浅地喝了一口手中的热汤。
“颍川。”她缓缓地说道:“这汤味道不好,你且拿下去换一杯清茶吧。”
见宋颖川有些许的犹豫,她又说道:“今儿晚上的还有好戏看呢,你换去吧。”
宋颖川这才得令,离开了房间。
画舫里光影骤变,走到船边的启润忽然抬手,一道凌烈的寒光向陈良甫击去。
陈良甫大愕,他尚且没有应变的能力,仓促之间只得本能的向后躲去。
‘咣’,长剑出窍。
被阻拦去路的攻击力并没有因此散去,它们就像是收到了另一重指示,势头猛烈,直指弹琴的荼雩公子。
微风暗许,公子的衣衫飘动,恍若花香浮舞,再看时,公子已慵懒的靠在横梁边。
他方才的琴,成了一地碎片。
两个参与的人,正在剑拔弩张的对峙,他们没有忘记注意这一边的变故,却在收到结果的时候,将更多的注意集中在了对方身上。
这船上的危险,已经少了一重。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卫揭持剑上前,将陈良甫挡在身后。
启润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抽搐一般的动了动:“当年灭掉图罗门满门之人,卫公子还真是有本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太子爷对我的底细,看来还做了些了解。”卫揭冷哼一声,又道:“不过用人看的是本事,能不能解决麻烦,才是衡量有用之人的标准。”
他后面的这句话,大概就是不是和启润说的了。
两人一来一往的说话间,魏萱安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旁。
“卫公子倒是明白做臣子的道理,只可惜你找的并不是一个好主子。”启润右手凝聚气刃,向卫揭攻去。
气刃将冷风送到窗边,余稚龄接过宋颖川端上来的茶水,目光穿透夜幕向画舫看去:“颍川,你说如果仁慈的君主手下有一个嗜杀的臣子,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属下说不明白。”宋颖川硬朗的声线回道:“但属下知道,不和脾胃,必生祸端。”
“必生祸端。”余稚龄手中的剪刀‘啪’的一声剪短了白蜡的烛芯:“那咱们就给他的生事,创造点条件。”
薄纱微动,熏染气氛氤氲,气刃剑锋交叠,早不顾了如诗如画的美妙仙境,狂风席卷间,割裂了名贵的锦缎,帛锦撕裂,更是如筝音铮铮,却又比胡域腔调,多了分清脆的奏鸣。
这并不是一份实力悬殊的对决,至少此时的陈良甫还能够躲在卫揭身后,神态自若。
魏萱安瘦弱的身子躲在垂帘后,那可怜的帘子早已经没有了珠串的装饰,零落破烂,勉强挡着魏萱安的身躯。
她细长的眼眉蹙着,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中,她细白的手攥着帘布,然而她不断用力,指尖终于将锦缎割裂,生生扎入了掌心的软肉。
她不敢因此放松,生怕露了怯,失掉了贵女的姿态风度。
气刃又一次凝聚,如圆弧向周围的一切波及。
魏萱安慌乱的向后退去,却发觉脚后跟已经抵住了墙壁。
恐惧在一瞬间不受控住的涌上心头,她再也无法将姿态保持。
这原本都是在她料想中应该出现的事情,为何到了眼前,反没有了心中淡定?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头。
没有气刃波及到她。
一丝一毫都没有。
只有一个温热的怀抱,在她蹲下去的瞬间,紧紧搂住了她。
她茫然的抬起头,看到的是泫將的面容。
男人脸上的刀疤,成了她此时最坚固的依靠。
启润冷冷地看了一眼相拥在一起的两人,陈良甫想要说些什么,却困顿于气刃攻击。
没有人说什么,就像是一开始的目的就并不在此。
魏萱安的生日宴,最终以荼雩公子的画舫沉湖做了终结。
火光所不能够波及到的黑暗处,一艘小船停泊其间。
吱吱呀呀的木栈道,盛装的女子裙摆曳地,青蓝色的绣花鞋,一步一动。步调的尽头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没有可以乘渡的小舟,没有刻意观赏的湖景,只有一轮月色,还有那个站在月色背光里的启润。
余稚龄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就像是没有看见那里的启润,又像是从不在意,但无论如何,她想要见的人并不是他。
“肴相。”启润出声,迫使余稚龄停下了脚步。
余稚龄并不说话,只是在不远处将目光投向了他。
“没想到肴相还有这份闲心,只不过今儿的湖景可不怎么样。”启润回首看了一眼湖心,冷笑着说道。
“你想说什么?”余稚龄缓缓开口,并没有去理会启润的话语。
“你们余家办的事儿,幺姑还没忘记吧?”启润绘有图腾的半边脸露出在光影里,映衬着背后圆润的月亮,宛若赤练鬼爬出地狱向人间索命。
余稚龄好笑的看着他:“那我就等你来报仇的那一天。”她并不等他回答,说话的间隙,人已经走出了木栈道。
一道白绫平铺在水面上,她踮脚御风而行。
“他又同你说些讨厌的话了?”徐斐的声音响起。
余稚龄踏上小舟,轻笑道:“管他嘞。”
细白的小手搭在徐斐伸过来的掌心,借着力道,余稚龄与他对坐在舟内。
“找我报仇来的。”余稚龄垂下眼眸,湖心微风吹动,弄乱了她额间的碎发。
“不必理会他,就他那点本事,成不了的。”徐斐皱眉,苍白的手指将她乱动的头发顺在了脑后。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举动,直到指尖触碰到了余稚龄柔顺的发,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头脑中有些愣怔,他想要佯装做自然的收回手,余稚龄却微微侧过了脸,白嫩的肌肤完全贴在他的掌心,他不动了,一动也不敢动了。
女孩子柔腻的香味麻酥酥的穿透手臂,水杏一般的双眼望向他,一眨一眨的,漆黑的瞳仁儿里,他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幼幼。”他猛然抽回手。
余稚龄看着他躲闪的目光,唇角弯出浅浅的弧度:“画舫就这样沉没了,多少有点可惜。”
“跟着崔毋育这样的人,早晚落得如此下场。”冷峻的声音开口,全然不见刚刚的情绪,转瞬即逝的事情,就好像只是余稚龄的错觉。
“他和陈皇都是一路子的人。”余稚龄侧过脸,望着湖心画舫沉没处,冷冷的说道。
徐斐的目光悄悄落在余稚龄的面容上,含糊的语调,透露出他此刻的心绪。
“你管他呢,十二更里他也就是个挂名的。”
徐斐的话语让余稚龄收回了目光,她含笑着将温热的茶杯捧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