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推杯换盏,其乐融融,文绮殿中好不热闹。
便不说其他,今日元成帝与王皇后之间,也是难得的和气。王皇后频频向元成帝敬酒,后者也一一笑纳,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更是难得的松泛。
“娘娘匠心独运,今日的发髻既华美又大方,格外好看呢。”女子之间,大多不是夸赞衣物,就是称赞发髻,眼见气氛融洽,万夫人举杯对着王皇后恭维道。
王皇后微微一笑,也并不似往日里的威严。
“万夫人当真是好福气啊,不仅有两位相貌堂堂小郎君,便是几位小女郎也都秀外慧中,温婉可人。”
万夫人尴尬一笑:“娘娘过誉了,蒲柳之姿,哪能入娘娘青眼啊。”
她话里的心思太明显,以致万老夫人听去也微微一顿,但到底没说什么,由得她去。
“万夫人这可是太过谦了。”今日的王皇后也不知为何,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便停不下来似的,“自家的孩子嘛,那是怎么看怎么都是好的,淑贵妃,你说呢?”
计琼英心中一动,她还道王皇后今日为何会如此,竟连她素日看不上的万夫人也都与其相谈甚欢,甚至被万夫人驳了话也丝毫不恼,原来是在这里等着的,所有的一切都只为说出这最后一句。
今日计宝璋倒也争气得很,不仅一直未曾哭闹,还在逗弄下屡屡咯咯发笑。但他到底不如寻常的孩儿活泼,瞧着精神也萎靡,时不时的就得闭过眼去,一看便知有异。
王皇后的话又意有所指,计琼英听去只觉心中发苦,她抬眼淑贵妃向淑贵妃看去,后者并没有因为王皇后的话有所反应,脸色如常,柔柔一笑,对着王皇后道:“娘娘说的是。”
四两拨千斤,淑贵妃没有理会王皇后话里隐隐的挑衅,只顺着王皇后的话往下说:“但想来为人父母,大抵都是如此的。”
两人对视良久,王皇后率先一笑,对着淑贵妃举杯示意。
“宁王,今日圣人高兴,快来与圣人多喝几杯。”
朝着计琼英等人抱歉一笑,计荣明依言上前,举杯恭敬道:“阿耶。”
计荣明才上前,已有几分醉意的元成帝竟有一瞬恍惚,片刻后他才回神,却瞧见计荣明还举着酒杯端正站着,与他相似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怨言。
沉默半晌,元成帝才开口叫道:“荣明,上前来坐。”
吴全眼疾手快地替计荣明搬了张小凳,就在元成帝身边,这让计荣明既紧张又期待,他已经许久没有离元成帝如此近过了,定了定心神,计荣明恭声叫道:“阿耶。”
父子俩久违的亲密,并不如计荣明想象一般美好,反而满是古怪。
元成帝一杯接着一杯的酒往下喝,计荣明也沉默着作陪。
看出两人之间的别扭,计琼英细想片刻,唤回了计华英,对着她耳语一番,后者不解地眨眼。计琼英又示意她看向气氛古怪的元成帝与计荣明,计华英才恍然大悟。
“阿耶、阿兄,宴平也想喝几杯。”计华英站起身,举杯敬道。
元成帝嗤笑一声,悠悠道:“我竟不知宴平小小年纪,对这杯中之物也如此喜爱。”
“也罢。”抬手阻止微红着脸想要辩解的计华英,元成帝举杯道:“我同你阿兄便与你共饮此杯,此杯过后便不再饮了。”
言罢,一饮而尽。
也好在计华英这一闹,元成帝与计荣明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佳酿入肚,计荣明亦有了些醉意,他大着胆子为计华英分辨:“宴平晓得分寸,况且还有永乐在,永乐会看着宴平的。”
听到计荣明的话,元成帝眯着双眼,其中精光微闪,他道:“你认为弟弟妹妹如何?”
“弟妹都还小,荣明需要尽心爱护。”计荣明回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想来是他心中真是这样想的。
“好!好!好!”
元成帝一连道了三个好,对着吴全吩咐道:“再去取些酒来,我要与宁王痛饮。”
因先前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王皇后等人只听见元成帝吩咐吴全取酒的声音,这令不明缘由的王皇后喜不自胜,还道是计荣明终于讨得元成帝欢心,可一旁的淑贵妃看了这一幕,却只讽刺一笑。
又是痛饮几杯,元成帝厚实的大手于计荣明肩上轻拍,“这些年阿耶对你不闻不问,你可有怨言?”
计荣明垂着头,恭声答道:“儿子心中明白,阿耶是为了磨砺儿子的心性。”
大手微顿,元成帝面无表情地靠坐回去,对于计荣明的话,他不置可否,只问道:“你对我没有怨言,那你母亲呢?”
计荣明迟疑了半晌,才斟酌着回道:“母亲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她贵为一国之母,怎会过得不好?”元成帝哼笑一声,碧玉做成的酒杯在他手中左右摇晃,“你母亲可对你说了什么?”
此时的元成帝,好似一个寻常人家的父亲,看上去很是平常,可计荣明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王皇后虽从没有在计荣明面前说过什么,但计荣明心中清楚,母亲是怨恨着阿耶的,既怨阿耶从不踏足昭华殿,又恨阿耶对他也从未上过心。
可阿耶是天子,对于天子来说,不论是母亲还是他,都只是阿耶的臣子...
计荣明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他已想好要如何回答了。计荣明神色恭敬道:“母亲只让儿子要用功读书。”
“听太傅说,你近来读书越发上进,这是好事。”
元成帝的夸赞让计荣明忍不住喜上眉梢,可这会儿的他有多开怀,稍后的他便有多伤怀。
“日后在朝事上,你也可以多出些意见。”
计荣明僵在原地,只觉如坠冰窟,偏正巧,元成帝说这话的时候,丝乐之声停了一瞬,以致周围所有人都将他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王皇后的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圣人这是何意?”
元成帝无怒无喜,淡淡地朝王皇后看去,他道:“皇后以为何意?”
任由王皇后脸上的怒气层层堆积,元成帝自顾自地饮酒,而在两人中间,计荣明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原地,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砰一一”
酒杯重重地被摔在案桌上,王皇后冷着脸:“圣人要将我们母子置于何地?”
这一大动作,不仅计宝璋被吓得大哭,殿中众人也无人再敢发出声响。沉默半晌,淑贵妃示意计琼英将殿中的人都带出去。
计宝璋当真被吓狠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啼哭,在夜里极为明亮。淑贵妃低声哄了许久也不见成效,她抬头看着紧紧闭着的正门,轻声吩咐道:“告诉吴全,把这守好了,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元成帝还在一杯一杯地饮酒,王皇后目光冰冷,从方才起便一言未发。
殿中的烛火燃得极旺,蜡油滴堆在一起,看上去极为可怖。
在这如死一般沉寂的殿中,计荣明默默起身,低低开口:“母亲,我们回去吧...”
“啪一一”
计荣明的脸生生被扇得偏向一旁,白皙的脸上也很快浮起掌印,而始作俑者却恨铁不成钢道:“想我一生要强,怎么会生下你这般不争气的儿子?!”
愤怒地推开计荣明,王皇后恼怒问道:“圣人将我这个皇后置于何地?又将宁王置于何地?圣人当真如此喜爱那贱人的儿子?执意要立他为储君?”
未曾理会已近疯癫的王皇后,元成帝看向计荣明,后者身形落寞,脸侧高浮的红印令他看上去脆弱无比,这让元成帝的眼中也终于有了些为父的不忍,但他终还是叹道:“宁王,不堪为帝。”
此话一出,计荣明眼皮轻颤,身形晃动数下,几乎就要站不住,而王皇后,也终于疯了。
“为什么?!”
王皇后双目赤红,亲耳从元成帝口中听到宁王不堪为帝这四个字,无疑是给了王皇后重重一击,她踉跄几步,好在计荣明及时扶住了她。
“怀王如此羸弱,圣人难道一点也看不出?还是说即使如此,圣人也要这样做?”
元成帝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宁王不堪为储君?你当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立宁王为储君?”王皇后语气冷厉,一字一句道:“你不过是怕了!”
“你怕一旦宁王成为储君,阿兄就会忠于宁王,为宁王效力,到时候你的金吾卫就不会再保护你!你怕宁王一旦成为储君,会效仿前武帝,弑父上位!”
“够了!”
酒杯重重地被掷在地上来回翻滚,砰砰作响。元成帝阴沉着脸,寒声道:“宁王,皇后醉了,扶她回去歇息吧。”
“放开!”
用力推开计荣明的手,王皇后的发髻散落在脸侧,她抬手将朱钗扔掉,乌发如瀑布般散开,她赤着双眼一步一步走向元成帝,像极了索命的厉鬼。
“我十五岁就嫁给你,你说要让我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求了父兄,让他们竭力助你登上这九五之位。
我十八岁生下荣儿,那时你多高兴,我也高兴。
我十九岁被你封为皇后,你的兄弟们都被你借故遣去了边远的封地,永世不得入京,可笑我当时还感叹你手段如此高明,却不曾对我王家这样,定是因为我和荣儿。
却不想你从一开始就从未想过要让荣儿成为储君。”
王皇后站在元成帝身前,举起右手,面上疯狂稍歇,她定定地看着元成帝,问道“圣人看这是何物?”
不过一个成色还不错的玉镯,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元成帝皱眉看向她,却见后者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中既有复杂的恨意,亦有如释重负的解脱。
随后她高高地举起右手,又重重地摔在扶手上,而后只听得一声脆响,那只伴了她二十一年的玉镯应声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