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欲结合
进了观潮城,人潮竟然不是很多,零零散散几个摄影师举着摄像机拍来拍去。
十一月底的钱塘江已经没什么看头了,正值枯水期,掀不起万丈高浪,远远望去如一面泛黄的古铜镜。
不少同学开始耍赖:“我说老师,这时候看钱塘江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对啊老师,简直看了个寂寞。”
“一点也不好玩。”
老师举高了喇叭,稳定军心:“同学们不要吵,这次钱塘江游玩不是让大家来‘冲浪’的,那样危险性很高,大家可以在江边散散步,看看风景,去附近的古塔寺庙玩一玩,转一转,吃点当地美食,最好成群结队,不要单独出发,下午五点半在原地集合!”
同学们如刚出笼的鸟,没了管束,大家一哄而散,四处跑开了。
我四处寻找鹿槐的身影,见她站在江边,形单影只,忙跑过去,她正望着水流出神,我笑了笑,说:“这就是月亮牵引的钱塘江。”
“我来过。”
“什么时候?”
“小的时候。”鹿槐目眺远方,宽阔潋滟的大湾倒映在眼底,“八月份去的,水很凶,浪也打得很高,淋了我一身泥巴。”
我默了默,说实话,国内的山川湖海我极少去,寒暑假都随父母国外旅游去了,我靠在白玉兰色石头雕刻的栏杆上,肘弯懒懒散散地撑着,背对着无波无纹的江面,侧头看她:“我没来过这里,也没见过你说的那种情形,不过,鹿槐,明年八月,你能陪我来这儿看吗?”
鹿槐也侧过头来,弯了弯唇:“你怎么确定明年我们还在一块?”
“我找不到不在一块的理由。”我摆出一套可爱幼稚的表情,吐了吐舌头,“因为我和你就是Bacon and egg。”
鹿槐反唇:“谁要和你天生一对了。”
我嘿嘿笑道:“好吧,那我换个词,peas and carrots,怎么样?”
她摆摆手,极为散漫短促敷衍:“随便你吧,幼稚鬼。”
“那就说好咯,明年陪我来这里观海潮,不许失约。”我忍不住又卖了个萌。
“再说。”鹿槐几不可闻地笑了下,悠哉悠哉看向远方,视线无遮无阻,能看到海天一线在眼前铺展开来,上面的桥仿佛是装了横梁的日光,几只奶油色海鸥们俯冲而下,有风袭来时便卷起一层碎浪,缓缓向前,蚀刻护石。
她的身上有种松弛感,很少见,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她碰了碰我的手臂,忽然蹦出一句:“陈浥,你说海面那么宽广,能不能容得下大概一万个太阳?”
我沉吟几秒,像被老师提问一样认真回答:“可是太阳比地球还要大一百多倍,怎么可能容得下。”
“要是用在地球上看太阳的面积来算呢?”鹿槐单手握成拳头,贴在右眼旁,眯起左边一只眼睛,脸颊肉微微皱鼓,然后透过洞口的缝隙间对向太阳的方向。
它光彩夺目,散发出耀眼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我被她可爱的动作惹乐了,不动声色地偏过脸去,喉咙发干,轻轻咳一声,“那样海平面漂浮的全是太阳的尸体了。”
鹿槐用严谨科学的态度纠正我:“太阳的质量更大,它们会沉入海底。”
我脑补了一下那样的场面,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自然而然接起话来,没有丝毫思考停顿,好像我们聊的天和吃什么干什么作业写什么一样简单:“那样一定很壮观,震撼人心,千万个太阳给海底照了亮。”
鹿槐继续探讨下去:“不对,沉入海底之后,太阳的热能在水里冷却,它会熄灭,永远不会再发出光。”
“对,整个海底都将变得黑暗。”
“人间也是。”
霎时间谁都没讲话,我们似乎达到了心灵上某种不可思议的契合,如某段赋格曲,在冗长繁琐的铺奏后,蓦然间停顿成了整首歌的点缀之笔。恰到好处的停顿就像弹力洞般张弛有度,我们得以缓冲,任其情感重获自由而得以继续弹奏。
有时候,我们必须停顿,才能继续演绎完美。
我们静静注视彼此,好像一万年从身边溜走了,物转星移。其实一切毫无变化,阳光仍旧炙亮,钱塘江无波无澜,日光将她靡丽的脸颊晒得更通透,泛着清清冷冷的瓷光白,根根头发丝呈浅淡琥珀色,我清晰地捕捉到她的眼睫毛映在脸颊上,似乎微微发颤。
颤得我心脏如穿过一缕悄无声息的微风,不知不觉间在平静的水面上抚出了纹路。
半晌,她眯起双眼,目光锐利地看着我,理智地说:“所以,太阳像一根火柴,在划燃的那一刻,离熄灭之期很近了。”
我也十分认真地答:“嗯,这就是道中盛极必衰的规律吧。”
那一刻,鹿槐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沁着星星点点般热烈闪烁的光,好像此刻的我在她眼里必然是与众不同的。
周围人声鼎沸,我们缄默不语,于是一种无形且神秘的东西在彼此心里碰撞开来。
我们的灵魂对灵魂,身上有着相似的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症状,我们讨论天地,宇宙,哲理,无厘头的脑洞,像诡谲宇宙里两颗不断靠近的星。
我在她的眼中读懂了我。
这种感觉奇异又新鲜,以至于直到生命尽头,这些话依然深深扎进我心里,就连当时说话的语调至今犹然在耳。
…
中午,时染序连环call我一块吃午饭,夺人命的架势。
我喊上鹿槐一起。
鹿槐有些踌躇:“我去不太合适吧?”
“为什么不合适?”
“又不是我朋友,我就一外人。”
“你不是外人!”声音一下子拔高,她显然被吓一跳,我立刻收弱,说,“时染序这个人,其实不难相处,再说了,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好东西当然要共同分享啊。”
鹿槐眉开眼笑:“头一次听到用好东西比喻好朋友的。”
“没事,他不介意。”
“行吧。”鹿槐答应了。
我维持面部微笑,在心里欧耶了一声。怎么说呢,奇妙……把心上人介绍给好兄弟认识,有一种向全世界宣示主权的感觉,庄严隆重,就是很奇妙。
幸福。
导航时染序发来的地址,饭馆藏在巷弄深处,不大好找,放眼整条街更像淘古玩的,不少人在摆摊卖文物。
兜兜转转,终于找到目的地,牌匾大赫赫挂着三个字:如意阁。
装潢古色古香,连服务员都是宋朝服饰,感觉穿越回古代。
每个饭桌的布置也特别古风,凉亭设计,有风帘翠幕,假山流觞,不像吃饭的,更像文人雅士吟诗作赋的聚集之地。
来到序号第二个亭阁,我以为饭局只有时染序一个人,但没想到竟然有一桌子人。
四五个人,十几只眼睛,通通望向了我……和鹿槐。
我:“……”
时染序笑着招呼我们:“你们终于来了,快上座!”
宁一舟是我另一个铁兄,最不嫌事儿闹大的,不紧不慢打趣道:“哟,把家属也带来啦?”
我:“……”
谢逊,我另另一个铁兄,往宁一舟肩膀不轻不重揍一下,“你真是,没看到嫂嫂害羞了啊。”
“噢噢,是是,一时口无遮拦,嫂嫂莫见怪哈!你们还杵着干嘛,快坐快坐!”
我和鹿槐在众人的拥护之下机械地落座,鹿槐僵硬着表情,沉默着,微侧过头,质问我:“你不是说只有时染序一个人吗?”
我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坐姿,第一次觉得开口是如此艰难:“我也很紧张,仿佛从未认识他们。”
鹿槐忍不住叹气,沉重而郁闷。
江肆,懒得介绍了,他两只火眼金睛一直往我们身上来回移动,我瞪他一眼,示意他你最好闭嘴,结果下一秒,他调皮眨眨眼,在我软硬兼施的眼神之下开口了:“话说,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啊,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宁一舟:“对啊,你最好老实交代!”
我无语地闭了闭眼睛,一脸逃离地球的表情:“我们没在一起。”还没追上呢,在个屁。
宁一舟拖长语调:“哦——”
江肆也紧跟其后:“哦——”
鹿槐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眼底情绪,愣是由他们胡说八道。
我向时染序投来求助的目光。时染序秒懂,他说:“好了,都别起哄了,大家都是朋友,聊点别的。”他招来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几人这才肯放过我,把话题引到别的领域去了,我如释重负。
鹿槐讨厌被人议论纷纷和指指点点,我怕她恨我,疏远我,像上次那样。
我偏过头,帮鹿槐拆筷子和碗,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低笑。
“……咋了?”
“没,”鹿槐正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聊一些有的没的,百忙之中回答我道,“他们说话好有趣。”
“那就好。”不讨厌他们,也不讨厌我,虚惊一场,我暗想。
江浙菜都非常清雅朴淡,讲究味道,其中有一盘青蟹,个大肉肥。
兄弟之间一向不客气,但因鹿槐,他们一个个都大献殷勤,热情熟络得跟经过培训期似的。
时染序说:“鹿槐,试试青蟹,秋天的蟹膏可肥了。”
鹿槐刚要开口,我在一旁提醒道:“鹿槐海鲜过敏。”
“哦?”时染序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对鹿槐说,“鹿槐,你厉害啊,你居然治好了陈浥记性差的毛病。”
鹿槐顿时来了点儿兴趣,“他记性很差吗?”
“当然。”谢逊说,“陈浥他不能喝酒,之前闹过一个笑话,我们中考完了后一块相约酒吧,喝了一半酒,他才记起来自己对酒过敏,把人家店老板吓个半死,开着自己那辆劳斯莱斯亲自护送他去了医院,你说搞不搞笑。”
鹿槐笑了笑:“那不是傻吗?”
“还有很多事儿了,就不一一列举了,我们也不好在你面前揭他老底啊。”谢逊喝了口茶水说。
鹿槐有问必答,介于礼貌而疏离之间:“哈哈,我已经深有体会了。”
时染序发觉我不对劲,抬了抬下巴:“陈浥,你什么时候变得话少了?”
我心里冷笑,扯了扯嘴角,慵懒无事地往后一靠,表情好似在说不必管我你们随便最好把我从一年级尿裤子到初一打不过高年级老大然后哭着跑回家告状的一系列陈年老事都跟鹿槐兜完。
江肆幸灾乐祸:“陈浥,你还好吗?”
鹿槐促狭一笑,也学着问道:“陈浥,你还好吗?”
我一愣,火气咻地灭了,她的五官距离我如此之近,我感觉脸慢慢涨红,都快红到发际线了。
她的声音绵软,柔媚,带着一丝慵懒,看似关心我的一句话,让我的心如放久了的奶糖一样慢慢融化。
“你看,耳朵红了。”有人在说话,有人窸窸窣窣取笑。
鹿槐仍然意犹未尽地看着我,嘴角噙着一抹愉悦的笑意,我也神使鬼差地对她笑了下。
宁一舟不放过任何拿我开玩笑的机会,“陈浥,你好不值钱哦。”
我的眼睛几乎挂在鹿槐身上去,满不在乎地道:“不值钱就不值钱呗。”
反正在鹿槐面前我还在乎什么颜面,什么底线,什么原则,那是留给示爱的胆小鬼当借口的。
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其乐融融。
吃饭时间,店内座无虚席,周围一片热闹,像乡下人吃席似的。
他们嘴巴又闲不住了,时染序说:“要是铺上大红布就更像了。”
刚才我一直缠着鹿槐说话,倒也没听清前半句,我迷茫地问:“像什么?”
宁一舟贱兮兮地道:“喝喜酒啊。”
鹿槐被我吵烦了,估计话听一半没一半的,这下真以为有谁要喝喜酒,也忍不住八卦一句:“谁的喜酒?”
时染序斜眼笑我们:“还能有谁,你俩主位都坐上了。”
桌子是长方形的,就我和鹿槐坐在上位。瓜吃到自己身上,此时此刻的我像个从未经历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腼腆羞涩地挠了挠后脖颈,刚想说些什么酒酣耳热的玩笑话,省的令鹿槐难堪,下一秒,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怒音,鹿槐羞愤难当地道:“你们乱说什么呢!”
我身子一正,瞬间收起笑容,板着脸,也厉声道:“就是,你们别胡说,鹿槐你别听他们的。”
“哦唷——”
“哦唷——”
“哦唷——”
几人眉来眼去,一副你懂我也懂的表情,我愤愤不平,开启记仇模式。
都给我等着,下回见你们女朋友我也这样捣乱。
甚至比你们更捣乱。
时染序不知收敛,眉毛上挑:“啧,不愧是驯浥高手。”
我余光瞥见鹿槐的耳根也有些薄红,不知是不是热的。
想替她扇风。
总的来说,这顿饭吃的七上八下。
吃完饭,我们在附近的古玩城转了一圈,要不是鹿槐拽着我,我会被那群出口成章的老大爷们骗得倾家荡产。
下午,夕阳在天边燃烧,我们回到大巴集合,准备打道回府。
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海边小径向落日驶去,有船像落叶般在运河上荡漾,船笛奏响,像一阵阵钟声从金灿灿的水面上顺波而来。我坐在鹿槐旁边,肩膀挨着彼此,布料在颠簸中摩擦出声音,有一种隐秘的亲昵,我享受其中,细碎的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耀进来。
过了一会儿,肩膀处一沉,紧接着传来浅浅沉稳的呼吸声。
我眼睛斜瞄,发现她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睫毛长长的,像一把毛扇。
我下意识的侧过脸来,下一秒,嘴巴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我猝然瞪大了眼睛。
夕阳洒下的每一粒光犹如一只只放大镜,将这一刻放得尤其真实,光线刺目,我脸颊发红,像着了火似的,我的嘴唇贴上了她的额头。
我吻了她。
下一秒,我反应回神,脑袋往后一仰,不着痕迹地撤离了。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埋在我心底,占据我所有的感官。
火烧火燎的感觉。
我微微垂下眼睑,微张的余光里看见她静止不动的纤长睫毛,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骨,是滑过肌肤后微微张开的贝齿,她好似如沾满樱桃汁般的唇一凑过来,我就已经嗅到了整个落日。
我忍不住吞咽一下口水,喉结快速上下滚动,忽然之间燥热得难以忍受,我打开了一点窗,让风灌入。
紧接着,我看见风拨动她的发丝,漏出光洁的额头。
于是我颤抖着手指,抬手将头发轻拨到耳后。
……
今夜,我做了个梦。
大汗淋漓的梦,灵欲结合的梦。
模糊而朦胧的梦境中,大雾四起,如炊烟般软绵绵地飘动,森林在雾中默立,水的苔原倒映出鹿槐清瘦灵动的身影。
她只穿了件薄纱裙,肌肤若隐若现,她赤脚穿梭过这片霭霭晨雾,面带微笑,一步一步朝我款款而来。
她深切地望着我,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她。
草地柔如丝帛,我们在草丛间接吻,不顾一切地吞吐着对方,漫野金绿色,蝉鸣声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