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韧树
翌日,暖洋洋的日光透过纱窗洒进房内,投落在奶油色床罩上。
我缓缓睁开双眼,意志清醒,眼神清澈,望着天花板,呆滞了一会儿。
手往下伸去,摸到一片潮湿渘腻的触感,我蹙了蹙眉,心中腾起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
那个梦仿佛真实发生了一遍似的,能真切地闻到鹿槐头发丝散发出来的芳香,触手可及的脸颊,以至于我醒来多久,就忍不住细细回味了多久。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气血方刚,偶尔做做春欢之梦也无可指摘,寻常得很,可这对我来说,是人生第一次。
还是和鹿槐……
我既觉羞愧,又感欢喜,甚至………有些上瘾了。
……
今天是新型农村一日游,秋游的最后一天,我来到集合地点,偶然间和鹿槐的视线猝然相触。
一想起昨晚那个带着亵渎和灵欲的梦,我心突突狂跳,视线忽然变得无处可放,我甚至不敢抬眼和她对视。
平时总是我主动缠着她不放,今天难得的,鹿槐看了我几秒,朝我不紧不慢走来。
我心一阵狂喜,缓缓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倒数她的步拍。
十……
九……
八……
三……
二……
她在距我一步之外停下,抱臂,瞧着我,小脸扬起时添了点儿傲慢与不可一世,一双锋利清亮的眼睛在太阳光底下衬得神采奕奕。
“鹿槐。”我哑声喊了喊。
鹿槐嗯了声,开起了玩笑:“干嘛杵在这,见到我也不上前请安。”
“怕你又嫌我烦了。”我摸了把鼻尖,颇不自在地说。
“偶尔嫌吧。”她顿了顿,往四处张望了会儿,“在等你那个声音好听的兄弟?”
“……”我有些不爽,胜负欲一下子飙升,“你能不能别惦记他声音了,我的不比他好听?”
“确实比你的好听。”鹿槐眨了眨眼,语气轻佻。
我脸色一变,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你一天不损我八百遍心难受是吧?”
“逗你玩呢,论长相,你长得比较顺眼一点,至少在我眼里。”她看了我会儿,放下环抱着的双臂,搡进了衣兜里,有些兴味索然地收回了视线,“我回车上了,拜拜。”
“等等。”
鹿槐回头,用口型回了个字眼儿:“咋?”
我笑了笑:“帮我留个位置,你旁边的。”
须臾片刻,她打了一个好大的哈欠,声音含糊地说:“知道了。”转身窜进了大巴。
我站在明媚的光芒底下,正瞅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周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手肘挤兑我,“哎哎哎,望妻浥,看够了吗,看够了看我给你分享的好东西。”
我有些意外,瞪大了瞳孔:“你都……知道?”
周烁从手机抬眼看了看我,没有一丝惊讶:“知道你喜欢鹿槐?”
“对啊!”
他朝我翻了个大白眼,忍不住瞠目咋舌:“还用你亲口说?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好吗?也不知道是谁整天在班里左一声鹿槐右一句鹿槐的,就差把她名字刻在额头了。”
我彻底愣在原地:“有这么明显吗?”
“超级明显,陈浥,你眼神藏不住事儿,找个镜子照照吧,就知道自己对鹿槐有多痴迷了。”周烁又白我一眼。
我:“……”
我想起昨天那个换位置的女生,难道她也知道?所以才毫不犹豫就愿意和我换?
周烁懒得多讲,他指了指手机里的画面,问我:“你觉得她性不性感?”
我草草看了眼内容,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正在巴掌大的屏幕里像一只毛毛虫扭来扭去,我意兴阑珊敷衍了句:“你觉得性感就性感。”
“我在问你哎?”
“好吧,乍一看……还不如乍一看。”
“你小子!她可是沈舒舒,百万网红沈舒舒,你居然这样说她,我跟你拼命了!”周烁一脸愤怒,我完全不知道他愤怒个什么劲儿,反正是他得不到的女人。
“这么维护她,她又不属于你。”我无奈叹了叹气。
周烁一副扎心了老铁的表情,落寞地收起手机,转瞬又说:“女神就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默默喜欢就好,不过她真性感啊,那腰,那屁股,啧啧啧,估计也看不上像你这种幼稚单纯心智不成熟的高中生,没戏没戏了。”
“你这一捧一踩的,好意思吗?”我推他一把。
“没有踩你的意思,对了陈浥,你喜欢性感的那款吗?”
“我喜欢谁你不是知道吗?”脑海里又浮现出昨晚那个不知羞耻的梦,在梦里,鹿槐一颦一笑如涟漪般涌入我眼睛,我啧一声,笑了下。
“得得得,受不了你。”在我抒发情感的间隙,周烁插上嘴道,“你喜欢你喜欢,全世界都知道你喜欢鹿槐,行吧!”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往大巴的方向走去,暖阳般的太阳照耀我,我眯了会儿泛疼的眼睛,一脸惬意地对他说:“喜欢从来不是类型,而是感觉。”
周烁看我一眼,眼神捉摸不透,“陈浥,你不会来真的吧?”
“不知道怎么说,我不会形容这份感觉,但真诚是最高级别的爱。”
…
途中,快抵达目的地,我懒懒往窗外一瞥,就深深被田园风光吸引得挪不开视线。
宽阔的路上两旁香樟树成荫,鸟禽躲在叶子后头嘎嘎叫,而一座座大山隐没在绿意盎然后,满眼浅绿色,像与冬天这个季节天悬地隔。
让人充满生命力。
而当大巴使出林间小径的斑驳树荫,开上宽敞的乡村车行道,一条明亮炙热的道路闯入眼中,沿着大弧度盘山而上。
我们进了山。
说实话,头一次下乡村,我就跟没出过城的留守儿童似的,东看看西望望。
见我这副德行,鹿槐除了无语,还是无语,从鼻音里笑出一个可爱的音节。
……
现代化农村的面貌已然焕然一新,尤其是在浙江省,近几年来,全省各地的乡镇积极响应国家的未来乡村计划,开始因地制宜,发展独具一格的特色旅游产业,农民收入大大增加,曾几何时,泥泞小路修建成四通八达的沥青混凝路,欧式别墅崛地而起,再看环境,放眼望去,绿水青山围绕,稻田蛙声一片,蔚蓝天空漂浮着糖块般的云,彰显江浙小镇风情。
我们来到的地方叫辛夷村,下了车,映入眼帘便是一片碧绿如玉的山峦,平坦土地上方格稻田茂盛辽阔,远近之间,空气闪烁,顿觉身心一片清凉静谧。
不少村民在等待着我们,和带队老师交接工作事项。
同学们按捺不住心思,在老师的许可之下结帮拉派四处游玩去了。
我想起了鹿槐说过的话,她说,她以前就在农村长大,我发现农村生活也挺不错,差不到哪儿去,便问她:“你以前生活的环境,也是这样么?”
“差远了。”她手提着书包和一个小袋子,我伸手,主动帮她拎,她目光凝了凝,没拒绝,语气淡淡,“你现在看到的是国家扶贫政策改造后的农村,我那个时候,还是很落后的,一条村里甚至找不出一家便利店。”
“那需要买东西怎么办?”
“只能开车或者徒步走出大山,去小镇外面买,镇上有条街,不过很短,一眼就能望到头,也没什么东西可买的。”
我完全无法想象!
一眼就望到头的街,算街吗?
鹿槐下巴朝不远处清清凉凉的稻田轻轻一指,笑:“你知道那些稻田是怎么种的吗?”
“生物书有写,插秧。”
“那收割呢?”
“好像……用收割机?”
鹿槐摇摇头,平静地解释道:“以前都是用镰刀一棵棵收割的,因为收割机一次两百块钱,太贵了,而且一般田埂太高,收割机就开不上去,只能用人手。”鹿槐忽然转过头看向我,静了静,眸光夹杂着一丝复杂的情绪,“都说寒门出身的人越来越难出人头地,可我偏不信,所以我努力学习,从小镇考到县城,从县城考到温州,陈浥,你们一出门就能走到的少年宫,我用了很多年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这就是我们的差距。”
我的心如沉入一块铅,变得沉重无比,我有种错觉,她在一步步推开我,提醒我,你我之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目光紧紧盯着她,不由分说道:“可我们还是相遇了,不是吗?”
“我不在乎和谁相遇,你进温州中学很容易,可对我而言,那是我用了很多年的努力换来的。”这一刻,鹿槐比任何时刻都更冷静,更理智,她一字一顿地道,“温州中学是我用分数考进来的,不是户口,中考那年我考了县城第一名,本可以上当地最好的高中,但我不喜欢那里的人,也不喜欢那里的回忆,所以我申请了温州中学的异地招生名额,我的分数很高,办手续也不麻烦,轻而易举就拿到了,刚好我姑姑也在温州,她收养了我,我才能在这座城市有寄居之地。”
我鼻头发酸,声音不可自抑地有些颤:“鹿槐,我知道你以前过得……很不好,但我也说过,以后我会陪着你的,那晚的话你别忘了。”我目光灼灼,无比认真而坚定,冲口而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争取,求你利用我。”
闻言,鹿槐笑了下,不置可否,目光有些变质,换了一种更深邃的眼神。
我赶紧说:“别把我当成你弟弟,我是陈浥。”
鹿槐轻轻嗯了下,“我知道,你是陈浥,对我好的……一直都是陈浥。”
接下来,我们不知说什么好了,沉默伴随着一阵阵风声。
临冬了,我望着苍翠欲滴的山,生命中多少个酷暑严寒,它们永远不会枯败,它们已然战胜了生命里的隆冬。
鹿槐身上有着和苍苍韧树一样的特质,她勇敢,自由,不认输。错位扭曲的原生家庭并没有导致她形成稀巴烂的性格,她从不迎合讨好别人,从不自卑自负,她会勇敢冲出樊篱,改变现状,就好像世界怎样折磨她,打碎她的傲骨,都不会令她成为一个很烂很烂的人。
她不认命,因为她知道,唯有依靠自己,才能胜算更大。
最重要的一点,她没有迷失自我。
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