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合
天地之间有着二气,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山川之间,往往风光旖旎之处,常有奇特的故事,各种前因后果,不一而足。
巨君早上刚起床没有多久,申月的天,夜里已经渐渐地凉起来。他穿着非常俭朴,家徒四壁,没有几个钱,虽是外戚世家,一门九候,但这一门却是最为弱小,权势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虽然,他时常往姑母王太后宫中走动,有几个舅舅也对他很是照顾。王家并不需要读很多的书,因为王太后的缘故,上下几个兄弟都封侯,锦衣玉食,并不需要苦读,但他不同,终归是有些胸襟的,要做一番事业。
“早上还去太后宫中吗?”巨君的母亲问,和其它的侯门贵妇不同,她的头上没有一颗珠子,穿着布衣。
“不去了。”他想了一想,补充道,“一会要去老师那里读书。”
事实上,不去的理由只有一个,姨母的孩子也经常过去玩。而那个少年端的是富贵异常,脸上很是豁然开朗,和他这般阴郁压抑的气质却是格格不入。那人机灵且活络,他一看到对方,就感到心里很不舒服。
“算了,不去走动也好。”他母亲心知肚明,王家几个兄弟,个个过去晃荡,总有挤不进去的时候。“一会我去市集上买只鸡回来烧鸡汤喝。”旁的王氏家族,侯门深似海,喝点鸡汤算什么呢?就是人参,也不过手到擒来。只有他们过得如此俭朴。
一会,门开了,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年走了进来。这是子骏,刘更生之子。说起刘更生,可能不知,但如果称为刘中垒,就会如雷贯耳。刘中垒是以其官职命名的,中垒校尉,是汉朝刘邦兄弟的几世孙。换句话说,这是皇室后裔。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到底是王家势力大,还是刘家势力大。纸面上看当然是刘家,但刘家也分得势的皇族和赋闲的。而此时王家却是正当时。
“快走。”他赶快说,“出去玩。”
这小子说话有些没头没脑,托他父亲的福。在刘更生少年时,也以冒失著称。当时他从其父手中得到一本淮南王的炼金术,又名《枕中鸿宝元秘书》,信誓旦旦要炼出金子。最后的结果却是未遂,还是自家兄弟以半壁家产作为代价,才能让这冲昏了头的年轻人回归正轨。虽然,汉武帝也没有治他,之后历经汉宣帝、汉元帝等几朝,俨然是三朝元老。然则作为皇室,喜好研究天象,昼夜观之,又好上书谏外戚专权,因此几任皇帝和外戚都不重用,一废就是十几年。
“不,我要去老师那里看书。”巨君冷静地说。出去玩,是没有半点前程可言的,虽然他也不知道读书是否有前景,但总要拔出同列。
“怎么回事呢?”子骏摸着后脑勺。“早上,我和父亲说要来找你玩,他诸般不肯。还是说要找稚游玩,他才勉强同意。”
“那是因为王家几个当道的大司马不用你父所至。”巨君心想,而稚游的堂姐傅太后则会人情世故很多,不会让刘家的宗亲如骨梗喉。
但他嘴上只是淡淡地说,“早晚都得苦读,哪有玩的道理。”
“巨君,你真是越来越不通人情世故了。”子骏不以为然,生气地数落着,把他一把拉过。“走,我们这就去找稚游。”
早晨,宫中散发着花椒的香味。虽然这不是椒房殿,却备受恩宠。傅太后的耳边坠着两颗上好的绿色珠子,正喝着佛手柑泡的茶,和家人闲话。
“傅家谁最贤能?”她突然问道。
“傅稚游。”一人说,“他好读书,而且交游广阔。”
“很少有如此富贵还喜好读书的。”另一人心服口服地补充道。
“我傅家也要有饱读圣贤书的大贤才好。”傅太后心满意足地说,她在做婕妤的时候,宠爱方面没有输过皇后,但重归低人一头,现在不同,她感到傅家早晚有望一飞冲天,到时也要有几个可靠的兄弟才行。
“稚游去哪了?今天怎没过来?”她突然问。
“出去玩了吧。他不读书的时候,就和刘中垒的儿子子骏出去闲逛,还有王家的巨君。”
傅太后的眉头皱了一下,她及其讨厌听到王姓,“下次不要和王家人出游。”她只能在心里说。毕竟现在先后几个大司马都出自王家,她是宫中最为通晓人情世故的,必不想这个评语被人听到。
长安郊外,小吃摊上坐着三个少年,俊秀莫名。子骏活泼,稚游斯文,巨君内敛,他们却坐在一起商量着吃点什么。
“来些牛肉?这里的牛肉是顶好的。”子骏拿着主意,“你们说呢?”
“都可以。”稚游不置可否,而巨君以为这是很小的事情。
很快,一斤牛肉切盘放在面前,另一侧放着滚烫的油辣子,还上了几大碗牛肉汤,上边放着几颗葱花。
他们低着头喝着汤。巨君平时生活很是俭朴,能有牛肉汤算是加餐。远处的山脉丛生,不知何时才能有转机。
“想什么呢?”子骏说,“和你们两出来吃饭都不说话。”这都是皇室贵戚,一个是显赫的王家,虽然自身暂且不得势;另一个是傅家,傅太后堂弟。而他自己虽然和得势、得时没有太多干系,却是最名正言顺的一个。他姓刘,刘氏王孙后人。
稚游的额头有几颗汗,他最近晚上着了凉。申月的天气,变幻莫测。几年前都没有如此这般,可见这次天气却有不同。他正暗自后悔不该出来玩,上周还是好好的。因此没有话。
“巨君,你说说。”
“稚游着凉了。”他细心地说。“我们吃了饭,别走太远,早些回去才是。”
“稚游,你着凉啦?”子骏后知后觉,他一向不太会察言观色,这一点,倒是和刘更生的秉性相近。更生向来不合时宜,屡次上书外戚专权,最近又在研发天象、蝗虫。“天垂象。”受到影响,子骏对《易》也是颇有心得。
“倒是不要紧。”稚游摇摇头,虽然很吃力,但这碗牛肉汤起到很好的作用。
他们这三人的材质,一时之间还分不出上下。虽说王家独大,子骏作为刘氏宗亲中不得重用的一族,显得略微弱,但巨君是王家中较为边缘的,所以暂且打个平手。只有稚游更为平和些,他心无旁骛地喝着汤,直到旁边一桌的笑声出现。
那是一个穿着淡绿色衣裙的女子,纤细窈窕,系着一根湖绿色的带子。她和桌上的旁人说着些什么,往这边随意地看了一眼。
三个少年心神激荡。巨君老成,只是低着头,但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明净的烟波,如同湖水般清澈;子骏微微一惊,没有反应,却停止喝汤;而稚游,他的汗滴又多了些,只是感到时间停滞,天旋地转。“我有点头晕。”他对自己说。
那绿衣女子感到不同,她淡淡地扫了一眼,买了几个馒头,往外走去。
“我们要跟着过去看看吗?”子骏心无芥蒂地说,他倒是这三个中仅此一位敢说出来的。“不得当吧。”巨君深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稚游没有说话,他感到浑身没有太多力气。
虽然,子骏的行动力却是十足。他又很快找到一个理由,“你们看,那边山上有一个亭子,我们去那边喝茶?”
“不去。”稚游现在有些虚脱的感觉,“今天出来玩就是不太好,本应在家看书。”
“你最近不走运吧。”子骏有口无心。
“倒没有什么不走运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人哪,很难说,一步走运就可能是十几年。”没想到子骏发此老道之言,那两人笑出来。
“你才十几岁,发这般妄言?”
“想有些老臣,前朝皇帝不用,现朝又不重用,只得荒废至今,一次次上书并不起任何作用。”他有感而发,皱着眉头。
“不用可能反而是好的,当以无事。”稚游说,但此时他的心意已经松动,想必子骏在说自己刘氏的事,一困就是十几年,仍然没有用的意思。傅家此时作为外戚,还未得势,却已然蓄势待发。他更是傅家最得意的子弟,前途未可限量。想到这里,看到眼前如日暮西山般的刘室几世子孙,感到看一看却也无妨,不要扫了对方的兴致。
“去喝杯茶,既然如此。”
他们往溪山那边走去,一条淙淙的小溪流过,两边开着紫色的小花。风儿轻轻地吹着,带着田间奇特的香气。
“子骏,炼金有用吗?”稚游问,他看着巨君有些过于内敛,还是打算和子骏说几句,不然太过沉闷。
“没有用。事实上,那本炼金秘书写的很细,只是炼不出。”
“你们家真是多材多艺,天赋迥异。”稚游发自内心地说,“我自己就想不出要炼金子。”
“你们傅家倒不用炼金,当年傅婕妤可是最得宠的一个,赏赐岂用斗量?”
稚游脸一红,他不是很喜欢别人强调贵戚出身这一点。虽然在历史上有很多出类拔萃的外戚,但在正统的老臣面前,还是略有贬义。
“还是说说子骏家最近在读哪些书吧?”他对其诸多竹简颇为羡慕,满满的半屋子都是书,并不拘泥于哪一类,方方面面都有。
“什么都有,五行的,还有山海奇怪的,什么都有啊。”
“你喜欢哪一门呢?”
“都可以。”子骏摸摸后脑勺,他那时已经把《易》看的滚瓜烂熟,现在渐渐对山海之间的神仙等物产生极大的兴趣。
说着说着,他们穿过山涧的小溪,走到茶棚前。那是一个很简单的茶棚,倚靠着亭子,可以买了茶,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喝。亭子外边有一尊菩萨像,慈眉善目;亭子上边写着几个大字,“和光同尘”。
“这几个字哪里都能看到。”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人是何其渺小,不过沧海一粟耳。”
他们点了几杯茶,在那里肆意地喝着。鸟雀刷地一声飞过,万籁俱寂,瞬间没有人说话。
稚游恍然,他感觉这个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先是山涧溪流汩汩声,接着鸟雀掠过,好像山谷之间万事万物都归于恍惚之中。
“你们今天来的正是时候。”茶棚的小二神秘兮兮地说。
“此话怎讲?”子骏问道。
“百里之内,有一个能掐会算的世外高人,住在此处。他常年在外游历,今天也在这边喝茶。”
“既是高人,我等为何不知?”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自是无人说给你们听,因此山之深,少有人来,只有各种因缘际会,才引得你们到此。”
“此言倒是不虚。”巨君想到他们来此地,起先仅仅是子骏想要追随那个绿衣女子的身影。当然,不止子骏,但他不愿承认这一点。
“自有仙人指路。”子骏活泼地说,“绿衣仙子。诸位,算一算又有何妨?”
“就在那里。”小二低声示意,用手指旁边靠近山的那一桌,有一个年迈的老者背对着他们,坐在那里喝着茶。
事实上,茶棚里并没有几桌,但因为他们坐下不久,注意力在山间,而不在客人身上。此时看去,却似有感应。
“去,算算。”子骏示意几位,站起来走在前边;巨君持重,但也跟在其后;稚游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只得拉在最后。
“老先生。”子骏做了个揖。他读书人出身,特别注重礼数。
对方看上去仙风道骨,头发泛出银色。“诸位可是想要算一算?”
“正是,不知阁下方便与否?”子骏看了看稚游,对方从兜里掏出一个价值连城的珠宝,放在桌边。
那老者并不言语,一来,读书人不提金银;二则,每个行当有自己的规矩,不受润金,而泄天机,却也是不妥当。有求必应,有问必答。他只是拿出一个很旧的带子,从中拿出一堆蓍草。
子骏看着并不陌生,他家里也经常摆弄这些。还有那些稀奇的炼金铜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未见到过的。
“你们谁先来?”
“都可以。”子骏看看他两边的同伴,的确,他们年龄相仿,又是首屈一指的皇室宗亲贵戚,只有得宠和不得宠之分。
那老者默不作声,把蓍草分成四堆。“你们每人一份,还有一份是我自己的。”
他把自己面前的一堆收回到袋子里,把那三堆依序放在每个人面前。
先是巨君的。“怪哉。”老者摇摇头。
“兑在上,乾在下,夬。”
“作何解?”
“一阴在上,凌驾群阳。”
“岂不是任重而道远之意?”巨君想到眼下王家一门九候,虽然他自己也是王家,但那几个侯门却是昏聩莫名。先是宦官弄权,接下来王家权势滔天,外戚专权,大臣多有言语不满,子骏的那身为汉室宗亲的家人更是屡次上书。
老人并不多说半个字,把那堆蓍草收回袋中,接下来全神贯注看往子骏面前这一堆。其神情之专注,子骏本来想着自己也常读《易》,却终不敢班门弄斧。
“巽在上,雷在下,益。”
那几人听到“益”字,流露出羡慕的眼光。显然,不用解释也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卦,但子骏却楞了一下,脸上有些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
“利有攸往,利涉大川。”
此时山中下起雨来,清气氤氲而起。树叶泛着阵阵新绿。
众人躲到亭中,老者把剩下的那一堆蓍草放好。
“山泽损。”
“作何解?”稚游听到损字,到底年少意气,心中暗藏不快,但没有显出。
“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不足怪也。”
老人把所有的蓍草放到袋子里,慢慢往大雨中走去。
“在下雨呢。”众人惊呼,“小心着凉。”
但随即就在山色之间,看不到踪迹,好像没有出现过。他们面面相觑,却看到外边渐渐雨住。
“我们也早些回去。”稚游想到那个损,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当然,今天的珠宝,不也是你的开销?”巨君不经意地说,但却注意到子骏心中若有所失。“却是为何?”
“这个益并非好卦。”子骏摇了摇头,他自幼看易,在不知道字的深意时就已经成竹在胸。“上九,莫益之,或击之。却是一个有始无终的局呀。”
“那就不要多想,再说‘损’和‘夬’又何尝是面面俱好?再者,大成若缺,其用不弊。”稚游开解之,“我看,我们还是回去的好。”
巨君没有作声,他读的以诗书礼居多,不是很精通易。只道是山中怪事多,跟着往回走去。
茶棚的背面有一块奇石,此时却有两个窈窕的身影闪过。一个就是适才出现扰人心动的绿衣女子,另一个穿着蓝衣,看上去年长一两岁,却是温柔沉静。
“方才那三位少年,其中只有一位能够功成身遂。”蓝衣女子深思片刻,她并没有看到这几个人,只是闻声。
“哪一个?”绿衣女子很快地问,对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你以为呢?”
“以我看,反正不是抽到夬的那一个。”绿衣女子看着无边的山色。“一阴在上,凌驾群阳,昏聩荒淫。这是其中最为不妥帖的。”
“那人自以为兼济天下,殊不知取天下当以无事,以及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他认为是周公再生,自视颇高,却不料自己才是那……”她们肆无忌惮地谈论着,用着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功底。
巨君的心咚地跳了一下,他回过头,看着苍茫的山谷。
“快走,别让师父知道。”
原来她们此次出门,是为着拯救冯太后而来,师父并不知情。昔日里,她们的师父受过冯太后的赏赐,但现在冯太后误中傅太后的奸计,几为其所逼迫。
“为什么师父不出手相助?”
“因为她认为当以无事来面对,或以师父道行之高深,早窥得结局也未可知。”
“那冯太后的赏赐以何为报?”
“珠宝早已尽数散发给众人,不以奇货为贵。”
“虽然,师父有自己的规矩,不能因冯太后而改变。但我们这些弟子,倒还可以一试。却不知傅太后为何要抓着冯太后不肯善罢干休。”
“这是她当婕妤时的陈年往事,全因冯婕妤在陪陛下观猛兽时的过人胆识。当年,受宠的婕妤仅此二人,皇帝柔仁好儒,身边并没有很多长袖善舞之人。她们一起陪同观猛兽,突然间,有一只猛虎受惊跃出,众人皆四散逃避,只有冯婕妤出身将门,面无惧色,以身挡在陛下之前。千钧一发之际,侍卫赶到,冯婕妤因此大受看重,傅婕妤则怀恨在心。”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怎的最近才翻出旧账?再者,如果傅婕妤是如此睚眦必报之人,未央宫中久居皇后之下,却为何没有半点举措。”
“其一,在这之前,王氏独大,一门九候,她并没有机会,现在才上位成为太后;其二,当时的皇后并不受宠,可谓有名无实,所以她也乐得相安无事。再者,人往往忌恨在心的,是和自己同类之人。既然两位都是婕妤,可谓比肩,岂不常在心头暗自两相比较?”
“有些妇人之毒,过于虺蛇。”绿衣女子攥紧了拳头。“师父要过一周左右才会返回,现在我们还是要赶快见机行事的好。”
她们坐在亭子里休息片刻,叫了一盘牛肉,蘸上油辣子,又吃了几个馒头,喝了几大杯茶。这是首次进城,之前一直在山涧之中,未出过远门,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山涧里开着紫色的小花,发出阵阵清香。此刻雨气已过,清气笼罩其中,鸟雀再度飞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绿衣女子喝着牛肉汤,突然刚才一张面孔掠过心头,却有莫名的熟悉感,她的嘴角不由泛出微笑。
“你在想什么?”蓝衣女子问。
“刚才那几个,有一个看起来好笨。”她说的,当然是反话,心中已然有一个淡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