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冲而为和
未央宫很大,夜里点着灯,蟋蟀轻轻地叫着,唱着一首动人的歌。
在此之前,王朝历经文景之治,无为而治,两百多年中,自武帝始,贵戚的权势要大于权臣。并没有人说过,外戚的本事一定要比臣子逊色。一开始高祖年间,汉初三杰无与伦比。然则之后皇帝的势力渐渐上来,越来越强,渐渐不用权臣,为了防止如同睡在柴火之上的巨大压力感。接下来,贵戚横空出世,卫霍无出其右。现在,王家和傅家依次出场,只有未央宫门口的朱雀看惯两百年来的世事变迁。
绿衣女子和蓝衣女子环顾四周,两人想要跃到一旁的长乐宫内。蓝衣女子年长一两岁,名为汀蓝;绿衣女子名为蔓湖,也正因为此,两人喜欢穿的色调分别为天蓝色和湖绿色。蔓湖性情有些冷艳独特,而汀蓝则多几分柔和,知人情世故。
虽然,两人却是一般的长身玉立,而且推崇道义。在师父心中,汀蓝是衣钵传人,做事更加稳妥些,而蔓湖则有些不通人情,大概率稳妥起见,会传到汀蓝手上。
此时,蔓湖远远地看到那边有个铺子,“师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去买两根珠钗可好?”
“办正事要紧。”汀蓝阻止到,但转念想到从小在山上长大,的确没有小儿女般地娇纵过。再说此行艰险莫名,对方年纪小,自是不知。
“也罢,此时众人还没入睡。你快去快回,我们一会在宫门的西南角汇合。”
“那你去做什么?”蔓湖不经意地问。
“我去买几个馒头吧,呆回办完事快去快回,想必赶夜路没有卖吃的店铺。”
“也好,只需一小会。”蔓湖在夜色中一闪而过。她本来并不需要去买两只珠钗,但自小却有个习惯,越是在办大事的时候,越是紧张,需得做点别的事情来让自己忙碌起来,从而转移注意力。看来心性还需要磨练,师父说的没错,她暗自想到。不过现在夜灯初上,的确不是飞身入宫门的时刻。
卖珠钗的摊子上没有几个人,蔓湖站在那里看,老板的眼睛却好像看不到她。的确,她也分不清好坏,什么珠钗、玉石,或是用一般的材料制成,她却是浑然不知。一眼看去,就不是个精明的人。
好容易老板应付掉前边两位,她期待着对方转过来,好买面前这两支。不知为何,却是一眼看中,浑身上下并没有多的装饰,只有古朴二字可以形容。
这时却来了一位穿着粉色衣衫的少女,年龄大概比她小个几岁,看上去温香软玉般,径直往前边一站,好像没有看到她。
蔓湖很想说,“是我先来的。”但她发现老板显见得知道谁的腰包更肥些,两只眼睛迎上去。对方噗哧一笑,很是自得,买了只镶着翡翠的珠钗。
她站在一旁,浑身不自在起来。在山上的时候,只道自己替天行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却没想到自己在如此境遇时,却不知所谓何事。这可能就是备受冷落,但为着一只珠钗的先后,动手起来,却是为人不齿。师父平日里所教的,无非是修身养性,“众人察察,我独闷闷。”再一个,不争。
但渐渐有些难堪起来,因为那人的确没有把旁人当回事,看起来倒是做柔弱状,却是揣着聪明装糊涂。而老板也太过势利些。
蔓湖低着头,看看自己湖绿色的粗布衣裙。的确,在山上的时候,这是自己最喜欢的裙子。她没有多想,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回去找师姐,显见得和这珠钗缘份不够。此时,却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如三月里淅淅沥沥的小雨般。
“你也来买珠钗?”那人是前几天在山涧亭子中看到的三个少年其一,一对眼睛如星辰般,又如湖水般清澈,心无杂念。
她想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的确上次见过,只得微微地点点头,由于被晾在一旁,且初出茅庐,未知世事,还不知如何应付,脸上有些红。
少女看到此人,却做娇嗔声。“子骏哥哥,子骏哥哥。”
蔓湖恍然想到,那少年并不一定是在对自己说话,何其冒失。可见还是不够老道,如果是汀蓝,绝不会碰到这种局面。不召自来,明珠夜投也。
她脸上的红又渐渐地深了些。还好夜色深沉,多少遮挡住。但这珠钗断然是买不得。
蔓湖感到自己站在其中有些多余,她很小心地后退一步,打算转身离去。
正在此时,那少女所称的子骏哥哥却看向她,“站住,你的珠钗还没买。”
“我不买了。”她笨拙地说。此时才发现自己只是招数有些斤两,平日喜欢读读师父教的秘籍,却不善于应对世态。
“是这个吗?”子骏起先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这绿衣女子双眼目不转睛盯着那两只古朴的珠钗,岂有不知之理。
他以很快的速度买下这两只珠钗,老板目瞪口呆,匆忙之间给的价格却是几倍不止。看来在自己喜欢的面前,哪有什么识货不识货呢?
但子骏回转身来,却不见绿衣女子的踪影。他怅然所失,先应拉住她,不让她走,还不知道名字,然则非礼勿视,谁又能在夜市之中有所举动。
穿着粉色衫子的少女却有些不高兴,刚才子骏对她视若不见,听若未闻。
“子骏哥哥,那人是谁?”她警惕地问。
“我不知道。”子骏苦涩地说。他的汉室宗亲家族背景深厚,但早年炼不出金子,现在珠玉当前,却又在瞬间转眼即过。
少女是傅家人,傅太后宗族的人,也是傅稚游的堂妹。在傅家,稚游读书是独一派。而其它的人则不同,因为傅太后的权势,富贵渐长,她也就娇纵起来。再加上傅太后对其格外赏识,总认为是自家人,需得照拂。傅家已然出了一个太后,一个皇后,接下来,她的前途也是非此即彼,不然也是嫁给宗室之后。虽说称为太后,显得年长,但也不过四十多岁。她自己才十几岁,小上一轮,看上去格外亲。
这次来,也是和稚游一起,到太后宫中碰碰面,问候一下。稚游不通人情世故,但在傅家眼中,却是光耀门楣的资质,未来汉室大司马的热门之选。傅太后虽然对其读书人的意气用事有所微词,但也按捺不住整个傅家的期待。
“堂兄今晚在宫中,你不过来看看吗?”她很识相地把话题转到稚游身上,毕竟双方是好友,如此一来才显得亲切自在些。
“不去。”子骏那光禄大夫的父辈再度因为上书外戚专权而受到冷遇,现在每天在天禄阁中编纂书籍。入宫见谁?左右不过是王太后或者傅太后的身边人。
“让稚游有空来我家玩吧。”他飘逸地转身,往灯火阑珊处走去。
“子骏。”她看着对方的长身玉立的背影,攥紧了拳头。才不稀罕什么皇后,抑或是贵妃,其心中早就印下这少年的身影。堂兄的诸好友中,最亲近的只得子骏和巨君二人,但子骏要出尘得多,飘洒,不拘一格。巨君总是锁紧眉头,在少女心中自是相形见绌。不,她不认为在傅家的稚游之外,有谁能和子骏相提并论,
汀蓝在市集中走着,她虽然老道,却还是缺乏经验。一个人往身上撞过来,她侧身而过,却感觉好像少了点东西。
看来繁华的夜市和乡间的山上自是不同,哪有走着走着就装醉撞过来的道理。虽然自己老成,却终还是要以不惹事为上。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
卖馒头的铺子还有两个担子,一边有虾皮小馄饨,浇着红油;还有一边卖着滚烫的桂花糖水。汀蓝想着一会如果办事顺利,可以之后带蔓湖来喝糖水,或是吃一碗小馄饨,她年长对方几岁,总是感到虽要物尽其用,但蔓湖吃的喝的也太艰难些,一碗虾皮馄饨并不是很过分的美食。师父总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但吃一碗几个钱的馄饨,又有何干系?
“六个馒头。”她到袖中掏出袋子,这才发现找不到,想必刚才被那人掠了去。防不胜防。正难堪时,一个稳妥的人平静地说,“我替这位姑娘付。”
汀蓝定睛一看,一个看上去老实而且稳妥的男子正微微地对她笑。那人却是少年老成。“多谢壮士,请问壮士大名。”她打算稍后有机会把钱还给对方。
“巨君。”那人拱拱手,很是沉稳。
原来这就是那三名少年中的巨君,也是无巧不成书,在这熙熙攘攘的市集,偏让她碰上,可见万事万物因缘际会。
他这天晚上也是正好看书有些疲惫,出来随便看看,买点吃的,不想就碰到这蓝衣女子,看上去有些眼熟。当然,在此之前,他只是和几人看到过蔓湖,从而一往情深。但可以想到的是,蔓湖和汀蓝从小一块长大,虽然长相、气质、性情诸多不同,但基本的轮廓、年龄、窈窕却是极为接近的。
“这钱怎么还给你呢?”她细心地问,面前的男子穿着朴实,却看上去很是稳妥,隐隐之间让人的心为之一动,却不自知。
“区区几个钱,何足挂齿。”巨君突然想到今晚王家叔父说好的让他去拜会太后,可别失信才好。这几个叔父中大司马倍出,他和其中两个走得近些,其恭俭的处事风格备受赞赏。
“有缘再会吧。”他不知怎的,突然蹦出这几个字。刚出口就倍觉不妥,这是才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怎好如此言语。但一时间也找不到旁的说词,他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而去。
“他甚至没有问自己的名字,真君子也。”汀蓝站在原处,为之所动。
长乐宫外,月光清冷地照过来。
西南角有一棵很高的大树,树影和着清影,在夜风中颤动。
汀蓝匆匆地跑过来,蔓湖早已等待多时。她本以为自己要稍微晚些,只因碰到子骏,却未想到树下空空。等了片刻,才看到汀蓝急匆匆的身影。
“何事?”她不解地问道。
“别提了,一言难尽。”以汀蓝的稳妥,她不大会在此时说个子丑寅卯,特别是在细如发的感情中,徒让人笑而已。
八字还没一撇,从何说起。
蔓湖有些疑惑,她本来很想把刚才这不平事说给汀蓝听,但一想到接下来还是要事为先,又想到对方可能是压力徒增,还是先暂且放一旁。
她们简单商量几句,就跃进宫门,往里跑去。长乐宫是如此之大,在捉到一个宫人询问之后,才知道傅太后的居处。
然则傅太后以前做婕妤时就颇会笼络人心,那宫人本待稍后大声呼喊,却未想到被点了穴道,一个时辰之内不得出声。但其在宫内浸染多年,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不想被看作是泄露出去,再说傅太后的住处本来就不是秘密,换一个人来问,也是如此这般,只得不做声。
傅太后的宫中灯火通明。夜明珠发出诱人的光,照亮整个大厅。铜盘里放着佛手柑和各式瓜果,清香缭绕。
她正躺在榻上,心平气和地和娘家来人说着话。本来不喜和堂弟稚游说话,对方读书人意气极深,动不动就好说教。但无奈对方是傅家最为重视的子弟,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听着,好在堂妹傅珞年纪虽轻,却颇为圆滑,一言一行,让她赏识不已。
傅家不仅需要满腹经纶的读书郎,还需要出众而标致的美人。她在心里暗自想到。作为太后,之前是婕妤,能够手到擒来的都已然成熟于胸。在之前的十年里,哪怕是震耳欲馈的四大美人之一,都无法撼动她的婕妤之位,几乎埋没在未央宫中,也是诸人会做人,手法圆润所至。已经说不清是王家还是傅家如此这般,画师笔下没有一个美人可以拔出同侪,只得以不遇作为最终的结局。
她昏昏欲睡,现在自家人面前,的确可以放松很多。谁想到现在得以成为太皇太后呢?自己做了这些事,全部都是为着傅家,可笑稚游屡次和大臣上书,对其“太皇太后”头衔颇有微词,以为有所僭越。真是书呆子一个,如果不是看在傅家众叔父的面上,她几乎就要翻脸。这些年来,从未像容忍稚游般容忍过谁。
“稚游。”她终于忍不住说,“节俭是很好的,你喜欢,吝,节省精力,也是很好的。但每个人都不同,美食当前,珠宝在侧,能说不好吗?”她没有说出来的是,本来定给对方的大司马一职,也在考量中。后院起火,终是不美。
“‘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稚游最近书看得多了些,他倒是很想把这些话说给傅太后听。但片刻之内,他看到窗外一个身影掠过。
却是如此之熟悉。是她?
稚游心中既惊且虑,他背不出来,只得看着。
傅珞极其游刃有余地给他倒了杯热茶,又对傅太后说,“太后,您别考他了。堂兄最近每天都闭门不出,整天看书。”其言下之意是稚游心思单纯,让太后不必对其言词过于计较。
果然,太后心里舒坦很多,本来,傅家的子弟,她自己不知道吗?只是看书也未免太过迂些,和外人上书,更为人所用。她笑着示意,一个宫人拿出托盘,里边装着几十锭沉甸甸的金子。
“这是?”稚游不明所以,他的心思都在窗边的那双清澈的眼中,只是不敢多看。
“拿去。”傅太后温和地说,“平日里不能光读书,也要结交大人们。”她喝了口热茶。
窗外身影闪过,两人跃了进来,只见一个青衣,一个绿衣,以极快的速度,已然制住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