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变
鬼门渊所在与这片城区所在,中间横亘着浩瀚无垠的沙漠。
因鬼门渊从外看去是座座连绵不绝的山脉,其上方常年阴云笼罩,远远看去就不像是什么好地方。曾有牧民丢失了羊群寻到山脚下,只听一片鬼哭狼嚎、阴森惨叫,更料定那个方位是危险不可靠近的魔域。但虽看着危险,城中百姓发现,只要不主动靠近,却并未对他们造成人身与财产的威胁,因此只要避而远之,互不打搅,还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所以城内几世安稳,民风和谐,繁荣富庶。
瞻仰三人去布庄换了新的行头,脱下血衫此刻一身轻松,穿上了充满异域风情的服饰,与城内众多百姓融为一体,若是不听口音,几乎辨不出来。
城区内,与中土所常见的市集略有不同。商户们基本上在沿街驻摊位,放眼望去,各种商品五彩缤纷,锦绣天成,耀眼夺目。晶莹透亮的宝石,色彩浓郁花纹繁复的编织物,各种果脯蜜饯干果零食,还有一些表面刻着特色图腾与看不懂花纹的陶陶罐罐,琳琅满目。
来时只顾着赶路,又因驯服荆棘木失血过多,瞻仰换完了衣服才发觉头晕目眩,双腿轻飘飘的几乎站不住脚。遂于街上购入了一篓子红枣,背在身前边逛着边就着陶壶里的水送下肚。
观风月与望烟雨腿脚极快,走了不一会儿功夫,就将她落在了万千人群中,不知道去哪里快活去了。
瞻仰只能独自龟行其后,边就水啃着大枣,边漫无目的地闲逛。
挪腾到一处带门面的商铺前,发现了与这多彩城区截然不同的格格不入,遂停下脚步驻在这间商铺前。
店门外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身上只套了一件极不合体的宽大长袍,散落一头似乎被什么火器之物炸过的毛糙长卷发,袖口、衣襟、周身污渍斑斑,像是经年未清洗过,全身上下散发着要多落魄就有多落魄的穷困潦倒之气。
好在其手中正执一杆紫毫泼墨挥洒,不时瞄准端正坐在店前的一位年轻女子,依照她的身形面貌,于纸上勾划描绘,才于这潦倒之下透出一丝文人墨客的风貌。
待这位胡子拉碴一阵行云流水,那杆紫毫往耳后一别,将大作正面示于那年轻女子,画卷之上俨然将那女子神态、样貌、着装包括细微的表情,都展现的无不淋漓尽致。那年轻女子见之万分欣喜,捧着那幅画如获至宝,付了相应的报酬,千恩万谢良久这才翩然离去。
这位胡子拉碴掂了掂手中银钱,极度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胡乱卷起散落一地的纸张与诸多用具,转身朝身后商铺踱去。
正要一脚踹门歇业大吉,瞻仰已悄然尽至门前,掌心向门扇稍一用力,从门缝后道:“先生,请留步。”
门后那位胡子拉碴粗声粗气,懒塌塌的,极不耐烦催赶道:“关门歇菜,明个再来!”
瞻仰能够强烈感受到这位胡子拉碴的不悦与抗拒,她一手竭力反推门扇,一手捧了座小金山塞入门缝后。
见到那座金光璀璨,门缝后传来一声见钱眼开的妥协,“想画什么?”
瞻仰收回那只已经空了的手心,道:“先生擅长画什么?”
门缝后道:“女人。”
过了良久,数阵风沙扬尘而过,瞻仰规规矩矩坐在店外的藤椅之上,大眼瞪小眼,硬是熬到天都黑了,只见对面执笔之人迟迟不肯下笔,面色铁青,脸上青筋暴起,嘴角抽搐,就差抡起袖子揍人了。
胡子拉碴不可思议道:“姑娘确定,要在下画的是你怀中抱着的这根'棒槌'?”
瞻仰低头看了眼怀中抱着的荆棘木,淡定道:“也不是很难看,看习惯就好了,有劳先生了。”
胡子拉碴猛抽嘴角:“姑娘客气了······”
说罢,运笔如飞。
瞻仰端正坐着,留意其店外展示的各种画作,高山流水,松竹菊墨,幽兰寒梅,无不透露着高雅与气魄。偶有几幅女子佳作,也是一派婉约风情,称得上是真真正正的“画里走出来的人儿”。
瞻仰收回目光,道:“看着装打扮,先生应该不是本地人罢。”
胡子拉碴懒得搭理,一边面目扭曲地作画,一边脱了鞋猛抠脚底板。
瞻仰继续追问:“先生这家店,门面磨损痕迹不轻,应是经营了许多年罢。”
胡子拉碴还是不语,抠完脚底板,又去掏耳洞,掏完了耳洞再去挖鼻孔,想当忙碌。
瞻仰:“你我也算相逢一场,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胡子拉碴执笔朝天一挥,利落别于耳后,从怀中掏出一个血红大印,朝画上一盖,风中一抖,扬手丢入瞻仰怀中,二话不说,扭头朝身后店门行去,“哐当”一声,飞脚将店门合拢。
瞻仰收回荆棘木,展那幅画作相看,只见栩栩如生的一根“棒槌”,逼真形象,呼之欲出,只要抓起就可以去揍人了。
而令她费解又惊奇的是,在那根棒槌后的一个角落之中,以潦草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墨色的身形,不知倚靠在什么地方,似乎正出神盯着这根“棒槌”看。虽然这几笔落的相当随意,又显得分外多余,几乎喧宾夺主,盖过了画作中“正主”的风头。
瞻仰看的是匪夷所思,正要转身去弄个清楚,一回头,却见两根“棒槌”迎面向她走来。
观风月不由分说夺去她手中画作,与前后脚寻来的望烟雨对着那幅画品头论足,“栩栩如生,入门三分,简直是神来之笔!究竟是哪位神仙画的,改明我也求他将我这柄扇子也画一画!”
二人正对着这幅画啧啧称奇,忽觉肩头有只手落下,扭头一看,当即惊住,手中不稳,那幅画随即飘然坠地。
右玄羁左右相看,处变不惊,淡然询问:“二位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不认识我了?”
二人定了定神,猛地摇晃项上人头。
右玄羁:“嗯?”
二人一愣,顿时头点如捣蒜。
右玄羁轻松笑了笑,弯腰拾起脚下那幅画作,道了声“麻烦借过”,擦过二人肩头,直奔身后人而去。
见他正对自己而来,瞻仰几乎是下意识挺身站起。
当右玄羁迎面走来时,其脚下霎时腾起一阵旋风,捎带着轻沙细尘向外极速飞旋着退避,如破云踏雾似的扫清一切阻碍。
右玄羁还是那副睥睨万物孤高轻傲的模样。但当她站起时,发现他虽然还是记忆中熟知的那样,表情、身姿、仪容、步态诸多细节一如从前,却骤然间有种恍如隔世、沧海桑田的巨大差异。
这种感觉想当奇怪,令她一时半会儿还说不上是什么地方有变化。或许是觉得他变高了?表情更沉稳了?步子迈得更大了?抑或是变得有些正经了?
一切似乎都未有改变,但基于此刻,却一切都在悄然改变着。
总之,玄而又玄,极其微妙。
当右玄羁跨越几个世纪走近她身前站定时,她忽然灵光一闪,才微微渺茫地意识到冰山一角。
他笼罩在她头顶上的那重无形之气,变了。
右玄羁定在距瞻仰一步之内,将她整个人拢在身影下,微微颔首,眸中似暗藏着跳跃的星河,想张口说些什么,扣紧了双唇,略一沉吟,才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瞻仰在他身影的笼盖下,身子一顿,忽然想起前几日在桃林中经历的种种,垂下眼帘,“也没有好久。”
瞻仰却是憋了很多话想宣之于口,比如“你去哪了”、“为何不吭一声就走了”、“走了为何又不将法器带走”、“此番前来又所谓何事”,等等等等。
心虚不宁地酝酿了良久,再抬眼与他对望时,只见他面色沉郁,眸中星光转淡,暗河汹涌,察微知著的同时,似乎想要洞穿什么,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却藏不住几分忧愁烦怒。
她登时被吓退一步,下意识握紧了双拳。
右玄羁在极力克制的同时,也似乎察觉到她情绪上的转变与局促不安,望了眼她的拳头,扫了眼她身后背着的竹篓,盯着她面额阴沉不定地停留片刻,一只手将那幅画作对折,递于她紧握的拳边,轻声道:“拿好。”
瞻仰低着头不再看他,匆匆接过那幅画作,塞入了袖中。
右玄羁的身影在她面前顿住一阵,不再说话,扬袖朝身后比她更莫名的二人靠去,依次拍过二人肩头,“好久不见,走,我请二位兄弟吃酒去!”
说着,昂首阔步朝前行进。
二人相视一眼,默契地咧开嘴角,“吃酒?右天师,等等我!”
三人一阵风般,嘻嘻哈哈飘远了。
瞻仰仍沉浸在右玄羁微妙的巨变之中,望着他三人背影思来想去,仍是觉得不安。反复劝说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定住心神,随后跟了上去。
几个人前后脚步入一家客栈,天色已晚,众多前来投宿的客商与旅人酒饱饭足,已经陆续离去就寝,一行人才各自落座,杯酒言欢。
异域的珍酿不同于中土,酒水为暗红沉珠,以应季采摘的鲜葡为原材料,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制备工序,于开封透气时,倒入晶莹透亮的夜光杯中,飘散着浓郁的果香与适宜酒香的融合之气。
瞻仰虽不胜酒力,但气味着实诱人,不免于三人畅饮开怀中多闻了几鼻子。
不知是因她闻醉了,还是因在鬼门渊下血流多了,独自闷头夹菜时手几乎不受控制,没用地哆嗦个不停,中途险些哆嗦掉了筷子。
见她如此没用,右玄羁屡次将酒杯停于半空中,欲喝不喝,欲怒不怒,被她搅扰的相当不痛快,就差摔了酒杯,再掰折她的筷子,以泄碍眼之愤。
到后来,右玄羁干脆饭也不吃酒也不喝了,直挺挺的坐着,在另外二人酩酊大醉喧哗吵闹声中,正大光明的发泄这种愤怒,沉声警示“别吃了,上楼”,反复催促。
见他实在忍耐不住,就要起身哄赶,瞻仰立马丢了筷子,趁他发作之前逃之夭夭。
可她刚从桌前站起,忽然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四肢无力,腿脚发软,紧接着向后一倒,什么也记不得了。
这一夜,仿佛记忆被抹去。
当她睁开眼时,只觉得头混浆浆的,撕裂般的疼痛。
推开窗吸了几口晨间的寒气,恢复几分意识,推开房门,下楼向店小二要了壶茶水,揉着眉心试着回想。
在热气腾腾的茶香熏蒸之下,脑海中一片空白。
恰此时观风月与望烟雨你一句我一句地跑下楼来蹭茶水,瞻仰左右观察了一阵,张了张嘴。
“昨夜······”
望烟雨怯怯地瞄了她一眼,见到她像是见了怪物一样,先是身子一抖,然后装作没听见,转过身品茶去了。
观风月啜饮茶水,不时发出阵阵极为享受的滋味,杯盏倒空,“当”一声搁在她面前,指着空杯道:“满上,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