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
初次见面时,为了引闻仲去归鸿郡,詹仰特意将他所要去武陵郡的方向偷梁换柱,才会引发了此后种种。如今想起来,她也不知当初这种举动是对还是错。
指错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看似是小伎俩得逞,实际上,什么也没得到,一事无成。
指对了,可能当时就是她二人今生最后一次相见,直到闭眼的那天,心里某个角落里残缺的空白,也无法用任何华彩来替代。
总之,都是遗憾。
出了归鸿郡,詹仰沿路打听,快马加鞭,马不停蹄,整整三日不敢合眼。倒不是说这三日全在路上跑,那匹枣红撂蹄子驹就足够她吃一壶的了。
都说路遥知马力,这位“千里马”确实不负众望。腿脚如飞,踏云行如流水,詹仰坐在马背上与林间山鸟比肩齐飞。但因速度过快,时常是奔的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一边跑一边吐,一边吐一边跑。还要时刻提防着,趁她不留神之际,如厕时,吃饭时,歇脚时,脱了缰绳撒丫子乱跑,独自闯江湖去自在逍遥。
良驹不常有,伯乐不好当。因此,着实被折腾够呛。
当城门外“武陵郡”三个大字救世主般出现在她面前时,虽然夜至极深,但她感觉到整个世界都亮了。
她刚要拽着缰绳进城门时,脚下骤起阵阵阴风,横扫门前枯黄残叶,飞沙走石,漫天肆意,吹的她面额吃痛,几乎站不住脚。
“哪里来的妖风?”
心中惊异,突然飘来个阴森森的声音,凑仔她左耳边询道:“姑娘,买符吗?”
她骇了一跳,慌忙四下张望,却见夜中漆黑一片,哪有什么人?
以为出现幻听,定了定神,拽着缰绳往城门靠近。
还未等走出半步,又传来那道阴森森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在她右耳边清晰炸响。
“姑娘,买符吗?”
詹仰再忍不住了,拎起身后擀面杖,原地比划一圈,吼道:“究竟是人是鬼!做什么缩头乌龟,出来!看我不揍你个棒上开花!”
她原地再转一圈,四周仍是空空荡荡,却依旧有个声音无比清晰道:“姑娘,原来你眼神不济啊。要不要买个'净眼符'?”
詹仰急的抓耳挠腮,擀面杖对着空气一顿乱揍,怒道:“'净眼符'?什么鬼?你究竟藏哪了?给我出来!”
“瞧好了,贫道一直在这。”
顺着那个声音望去,原本无主的马背上,神不知鬼不觉,连个上马的动静都没有,当下竟然有个穷酸道士模样的人,翘着二郎腿横坐着,姿势相当高难。
詹仰又是骇了一跳,捂着胸口跳出二里地之外,举着擀面杖质问:“你你你究竟是人是鬼?什什什么时候来的?怎怎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穷酸道士一听,喜笑颜开,两指凭空捏出两张黄色的纸片,得意道:“姑娘不但眼力不济,听力更不济。不如来个全套,'净眼符'与'洗耳符'搭配使用,效果更佳。”
詹仰眉头一蹙,“原来是个江湖骗子。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穷酸道士道:“提醒什么?”
话音还未落地,他坐下那匹枣红驹,两个粗鼻孔一顿出气,四条健硕长腿腾空一跃,立刻将他掀下马背。摔个狗啃泥还不够解气,枣红驹撂蹄子一阵狂奔,在他身上撒欢儿地踩了半晌,将他踩的两眼一翻口吐白沫,这才心满意足,鼻孔喘着粗气,哒哒哒哒走到了詹仰身后。
詹仰站在一旁捧腹大笑,笑够了,拍了几句马屁,拽起缰绳继续往城门方向行进。
刚走出一步,突然又有个声音高声喝止:“慢着,别走!”
未见其人,先闻其香。先是阵阵花香飘入鼻息,浓郁地直冲天灵。回身望去,从皓月当空跃下一袭金缕玉衣,清淡的月光下流光溢彩,炫亮夺目。那袭金缕玉衣踩着层云花瓣落地,轻飘飘走到詹仰面前,手中执柄文人所用折扇,“哗”一声利落展开,露出四个相当浮夸的大字,“风流倜傥”。
金缕玉衣昂首阔视,一甩肩上轻盈秀发,不知从何处凭空捻来一朵蔷薇,极为陶醉地一嗅而过,面上缓缓舒展开来,含笑送入詹仰面前,捏着几分风雅的空腔,道:“姑娘生得如此水韵动人,这世上,恐怕只有绚烂的鲜花才能与之相匹配罢。”
詹仰抽了抽嘴角,并未轻信这人的花言巧语,板板正正站着不动,冷冷道:“一个骗财,一个骗色。你与那个江湖骗子,是一伙的吧。”
闻言,金缕玉衣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回身扫了眼他的“同伙”,恨铁不成钢的嘀咕了几句,转瞬间恢复儒雅的面貌,心知面前之人不是善茬,直截了当道:“姑娘,瞧你是个不怕事的,就不藏着掖着兜兜绕绕,有话我就直说了。”
詹仰狐疑看着他,道:“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金缕玉衣肃道:“此城中目前在闹鬼,生人不得入内!”
詹仰平生第一次听闻“闹鬼”,当下只觉得荒唐,再反复观察面前这两个“骗子”,更觉得他说的这番话不靠谱。将他从下到上扫了眼,“哼”的一声,拽着缰绳便要进城。
“姑娘,劝你一句,从哪来便回哪去。若真再靠近一步,我不能保证,你能够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听到这句,詹仰顿住,寻思片刻,回身道:“那好,我问你。这城中,眼下还有没有人?”
金缕玉衣:“有。”
詹仰:“那你可曾将这番话向城中这些人说过?”
金缕玉衣:“说过。”
詹仰:“那这些人中,可有一人听过你的劝,离开这座城去避难?”
金缕玉衣:“没有。”
詹仰:“为何没有。”
金缕玉衣:“因为,不信。”
詹仰:“那你觉得,我会信吗?”
金缕玉衣不语,频频挥动手中折扇,吹送冷汗。
詹仰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听他一声吼:“我乃六界之中屈指可数的天途行者,观风月。你方才所见的,是我的师弟,天途行者望烟雨。据我二人近日观察跟踪,断定这座城中会有'四方鬼雄'之一的'朱雀鹑火'出没。鬼雄出没,日可屠城,血流遍地,寸草不生。这有葫中天量身定制的凭证,姑娘若是还不肯相信,一瞧便知!”
天途行者,听老人说起过,是捉鬼的玄门之士,其他的,云里雾里就听不太懂了。但听他言之凿凿,詹仰不得不有几分信了。
当她转过身想要去看他所说的凭证,突然一张黄纸迎面而来,封锁了她的视线,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渐恢复意识时,周身暖意,有枯木“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几句对话传入耳中。
望烟雨:“依我看,随便送这小丫头片子去哪呆着吧,好过她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惹祸的强。”
观风月:“你都看出来她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惹祸了,不论送哪,她都不会善罢甘休,再骑着这匹千里马跑回来,寻死觅活往那城里进。”
望烟雨:“那便将这马打发了,看她还如何威风。”
观风月:“你去打发吧。这位大爷,我是不敢动。”
望烟雨:“那朱雀鹑火可是说来就来,留她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诶?闻仲兄,你给出出主意。”
闻仲蹙眉不语,面色阴沉,望着漆黑夜色陷入思绪。
观风月:“闻兄乃是捉妖师,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留在这里不过徒添烦恼,不如还是尽早撤了罢,免得见血腥。”
望烟雨:“对了,这座城中没有任何妖气,你为何执意要逗留此地?”
说罢,又是一阵沉默。
观风月:“罢了,罢了。既然闻兄有难言之隐,留下也可。这不,有个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就交给闻兄了。”
闻仲:“封妖堂寄来的公函,与此地情形,有出入。”
观风月:“闻兄的意思是,有人假冒封妖堂之手,或是在寄给你的公函上做了手脚,故意将你引诱到这里来?”
望烟雨:“不对啊,引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观察了几天,查清楚了吗?”
闻仲:“没有丝毫头绪。”
观风月:“甚是蹊跷,恐怕有诈。那你更留不的了。这样,你带着这个小丫头片子赶紧走吧。”
恰巧此时,詹仰醒来,开口便道:“原来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三人正站在山崖峭壁边,向远处眺望,突然身后传来响动,闻仲身子猛的一顿,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不动声色,“骗子”二人却唉声叹气,纷纷凑上前来教训。
望烟雨:“你什么时候醒的?”
詹仰揉了揉惺忪睡眼,“就刚才。”
观风月:“你从哪来的?”
詹仰伸了个懒腰,“归鸿郡。”
观风月:“归鸿郡?噢,那不远。既然你都知道这其中厉害了,就让身后这位哥哥送你回家吧。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这句语气颇有些熟悉,虽然语境不同,表达的含义更是大相径庭,却让她不禁掏了掏耳朵,看向悬崖边独站的那位。
詹仰向崖边喊道:“那位哥哥,你愿意送我回家吗?”
闻仲沉吟片刻,不咸不淡,惯用据人于千里的语气回道:“姑娘有良驹,日可行千里。恕在下不能远送。”
詹仰无奈摊手,“你们看,那位哥哥不愿意。”
望烟雨急道:“你这不是还有千里马,别找借口了。留在这里相当之危险,若是那鬼雄真的来了,我二人也不保准能够完好无损的走出去。你听说过鬼雄吗?”
詹仰摇了摇头。
望烟雨:“这都什么节骨眼了,还得为你开小灶。'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句你总该听说过罢。人杰,就是人上人。鬼雄,那就是鬼上鬼。但凡被称作鬼雄的,至少需修炼万年之久,残害过无数活人性命。可伪装成正常人不被发现,可蚕食生人魂魄提升修为,可一夜将一城繁华转瞬之间夷为平地。杀你一个,就跟折根稻草般轻而易举。若是不幸被他吞了魂魄,不仅下辈子没指望,永生永世都无法再入轮回了!”
詹仰听的一愣一愣,观风月摇着折扇道:“哼!小丫头片子就是小丫头片子,这回知道怕了吧。”
詹仰频频点头应道:“有点。”
观风月:“那还不赶紧拍马屁滚回去!”
詹仰轻轻晃了晃手指,“不行,我不能走。”
“骗子”二人愣怔良久,显然不可置信,“你疯了吧?你究竟还想怎样?”
詹仰从火堆前站起,直视前方,缓缓挪动脚步,向悬崖边走去。崖边那个身影负手而立,像是长在峭壁的一棵傲雪冷松,不闻红尘,只观远山,孑然孤寂。
走到他的身旁,仿佛耗尽了詹仰全身的力气。
当她在悬崖边站稳脚跟时,与他同样向远处眺望,才看清他眼中所包含的广阔天地。
低垂的夜幕,一道璀璨星河横亘整个天际,紫色星云辉映一边残月,剥开层层浓云薄雾,整个灿烂寰宇,笼盖着山脚下的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像是永不坠落的屋脊,撑起了豁大□□的安稳世纪。
那一刻,她竭尽全力忍住了喉间的一股莫名的疼痛,将四方天地尽收眼底,深吸一口气,说出了心底的那句。
“我尊重你的守护。但这里面,有我的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