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
瞻仰贴在门外做贼似的偷听,正骂得起劲,只听右玄羁凑在她耳边,极为亲昵地,呼出一口热气。
“能够与老狐狸拆招斗法平分秋色,那是什么?小狐狸?”
“你才是小狐狸。”瞻仰下意识躲了过去,佯装整理那一身原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衫。
右玄羁轻笑一声,顺势直起腰身,斜斜地倚靠在墙面上,“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整理完衣衫,瞻仰回头望去,右玄羁在一边漫不经心地与她搭腔,一边在单手转着她亲手刻的那杆桃木箫。不知道是无意识的还是一种习惯,近来,他总是会有事没事时掏出那杆桃木箫转上一转,原本箫身有些粗糙的表面,已被他一只手摩挲地十分油润光滑。
瞻仰收回心绪,暗暗琢磨了一阵,什么也没说,迈开双腿直接走了。
出了葫中天的大门,已是夜色沉沉。
按照众多猎魂者的作息规律来说,却是一天内神经最为活跃,意识最为清醒的良辰。
烟霞路上车水马龙,市集鼎盛,人流穿梭不息,于缥缈轻盈的仙云紫雾之中,升腾着一股浓烈火热的烟火气息。
沿街走过,瞻仰慢慢浏览着各式摊位,叫卖声、还价声、嬉笑声、吵闹声,不绝于耳。她一扫而过,无心滞留。走了半晌,只在一处竹编手艺人前停了下来。
那老手艺人年过古稀,头发花白,脸上爬满了岁月的褶皱,一双枯如树皮干裂的双手,正在慢腾腾颤悠悠扎着半个竹筐。瞻仰停下来时,这才沉沉地抬起干瘪的眼皮,说话时,声音飘而嘶哑,散发出来的玄门之气,像蜡烛热烈燃烧过后剩下的泪根,趋近于虚无。
“随便看啊,都不贵。”
瞻仰向摊位前略略扫了眼,指着一只最壮的竹筐,“这个怎么卖?”
老手艺人颤巍巍伸出两根干枯的手指,慢腾腾道:“一百文。”
“好,来一个!”瞻仰回答地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向身后探出一只手心,道:“还我一百文。”
紧接着,右玄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下手如此干脆,倒不像是你的风格。”
饶是如此,瞻仰还是迅速地收到了右玄羁递过来的回头钱,在手心一颠,胸有成竹。
“区区一百文,会赚回来的!”
“赚回来?”右玄羁感到不可思议,“怎么赚?”
与此同时,瞻仰已然捧起了那只竹筐,往那老手艺人与相邻摊位中间一放,挤在相当狭促的地方,站在那竹筐后,面向长街,雄赳赳气昂昂。
将这顿行云流水的操作看在眼中,右玄羁挑眉道:“你是打算要凭这一筐之力,逐鹿群雄?”
“一筐哪够?可别小看了我这两只袖子!”
说着,瞻仰将袖口对准竹筐内,像是倒垃圾一样,不管有什么,只管倾泻而下。转眼间,便将空荡荡的竹筐给塞个浑圆饱满。
倒完了,不去理会旁边那位老手艺人与右玄羁惊慌错乱的目光,瞻仰面向长街敞开嗓子吆喝道:“清仓大甩卖!清仓大甩卖!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只要两文,只要两文,通通只要两文!”
这一声吆喝又响又亮,像阵清风穿越烟霞路上,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听闻,她左手边出售各式符箓的小贩,不禁骇了一跳,迅速瞥了眼她面前的竹筐,只见内中什么符箓、丹药、秘籍、刀枪剑戟、锅碗瓢盆、臭鱼烂虾,鱼龙混杂,乌泱泱地堆在一起,下意识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姑娘,你的脑子是倒闭了吗?”
瞻仰无心争论,顺势掏出一沓厚厚的符箓,向旁边小贩笑盈盈介绍,“老板,这些,只要两文。怎么样,要不要?”
小贩嫌弃瞥了眼,道:“这么便宜,不会是假的吧?”
瞻仰也不纠缠,转而向长街之上再次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店家脑子倒闭了!所以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通通只要两文了!”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间,有少数人不动声色的,起了围观之势。
右玄羁强行逼迫自己承认了瞻仰“脑子倒闭了”的这一说法,来到摊位后站着,看着她奇奇怪怪的一举一动,仍是感到匪夷所思,贴在她身后沉声道:“我明白你想吸引他的注意,但我私以为,此举不甚妥当。”
“吸引谁的注意?”瞻仰举着一沓符箓,一把大刀,举在头顶向路过的玄门中人招摇,抽空回了他一句,道:“你想多了,我真的只是在卖货。”
右玄羁:“......”
“清远符,追踪符,有吗?”说话间,摊位前来了一位稚嫩的面孔,面上拘谨,手脚僵硬,畏首畏尾,一看就是刚入猎魂这行的生瓜蛋子。
“有,有的有的,您稍等......”瞻仰忙从身前的竹筐中翻腾,找出两沓明黄,递了过去,“假一赔十,一共四文,谢谢!”
那位生瓜蛋子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为瞻仰的“脑子倒闭了”剪了开门彩。
瞻仰将那几枚铜板揣在怀中,捂严,转手向右玄羁丢去一个册子,一只笔,架势十足地吩咐道:“别闲着,干活。”
右玄羁二话不说,灵巧接过干活的家伙什,将那册子悬于半空,笔走龙蛇,依次写下“清远符,两文。追踪符,两文”,送到瞻仰眼皮子底下,“老板,可还满意?”
瞻仰扫了眼,运用雄浑沉厚的嗓音,忍不住褒奖,“先生干的不错,务必保持,再接再厉。来,又进一笔。青龙偃月刀一架,两文。碎月流星锤一头,两文。通通写上!”
旁边的小贩:“......这姑娘的脑子看来真倒闭了,还是排山倒海的倒。”
这一来二去,买过的人买到了真货得了实惠,又一传十十传百,由于从众的心理,热心的群众便洪水般挤到了她的竹筐前,排起了长龙等着抢实惠。
不一阵功夫,竹筐就见了底。待众人牢骚满腹想要离去,瞻仰一摆手,袖子一抖,变戏法似的,瞬间又塞满一筐。众人便继续兴高采烈地拥挤抢购。
瞻仰则站在竹筐后,红光满面,喜笑颜开,两文两文的收到手软。
其间,她还担心外围的人不晓得此处实惠而失了商机,便召来一张传音符,将那套“脑子倒闭了”的说辞对着说了一遍。说完了抛入头顶,向烟霞路四面八方广而告之,让那张传音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进行吆喝。
旁边的小贩推着小车,规规矩矩地在这片混了百年之久,当即便看傻眼了,“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热心群众哄抢的同时,瞻仰一次又一次地抖袖口,却没忘了原本使命。待心中那几件重要之物现身,旋即出手阻止。
“对不起,此物概不出售!”
当然,这几样物件也没人看得上眼,自然也就无人放在心上。但对于她身后的右玄羁,却相当抢手,时不时会有不少眼冒桃花如狼似虎的女修士前来问询。
“这位俊俏的先生,也只要两文吗?”
瞻仰:“对不起,这是我的帐房先生。”
一众女修士不依不饶道:“给她做帐房先生能挣几文钱?跟姐姐们走吧,保准叫你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右玄羁停笔问候:“我很贵的,恐怕,你们供不起。”
“你别说话!”瞻仰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女,“这是我的帐房先生,不是你们的帐房先生。他虽然是个记账的,但也只能为我一个人记账,懂吗?什么?不懂?不懂就别在我这筐里扒拉,赶紧走赶紧走!”
于是,劝退了一波又一波饿虎扑食。饶是如此,她竹筐前的生意依旧火爆。
而在她身后默默记账的右玄羁,不禁勾起了嘴角,舒展笔锋写下一行,“我的帐房先生,无价。”
待将袖子里的东西全部卸货,竹筐里的也尽数“送”出去之后,天边已然露出了鱼肚白。
由于她这一有损同行的做生意方式,烟霞路上的大半商贾早已被她挤兑走了。此时,在她伸懒腰解乏之际,四下张望,发现只剩下她左右手两边,还坚守着各自阵地。
只见那位老手艺人摊位前空空如也,不紧不慢盘点着一夜战绩,兴高采烈地向瞻仰询道:“姑娘,老朽这些没人待见的废物,还多亏了你啊!你明天还来吗?”
原来,热心群众在抢购了她的那些东西之后,有的抢的实在太多了拿不下,便顺手买了旁边的竹筐竹篓装了回去。
瞻仰笑道:“我这生意好,全仰仗着您这筐,谢您还来不及呢。至于今后,便不来趟这浑水了。再来抢生意,恐怕就有人要上门追杀我了。”
说话间,她不禁瞟了眼旁边的小贩。那小贩在她卖货的时候,被她挤兑地无人问津,甚至趁乱被推到了摊位,各种符箓撒了一地,别提有多狼狈,有多窘迫了。因此,全程杵在她斜后方,目光如箭,暗射冷光。这些,瞻仰也完全感知的到。
在与那小贩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以为那小贩会提着大刀来取她人头,自觉理亏,心肝不免一阵胆寒。
她正寻思着要做出防御,谁知,那小贩眼神一狠,双膝一动,登时“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脚下,声嘶力竭,声泪俱下,失声咆哮:“师父!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瞻仰:“......”
瞻仰据理力争,坚持金盆洗手不干了,好不容易才将那小贩打发走。卖了一夜的货,数了数怀中的小金山,已是口干舌燥,累得筋疲力竭。
她回身道:“先生,别写了,客人们都走光了。走,为了犒劳仙圣,本行者请你喝茶去!”
右玄羁合上那一册被他“暴揍”过的账簿,长长抒出一口气。
天色尚未开亮前,晨间的雾气打在他的眉峰、睫毛、脸颊之上,让他整个人显得湿漉漉的。
“喝茶怪没滋味的。
瞻仰活动了下酸痛的肩膀与手腕,“那你想喝什么?别客气,尽管提。”
右玄羁瞬间眼亮如星:“酒,我要最烈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