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你不懂。
华殷听见这三个字立马就乐了:“好好好,我不懂……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竺头垂得更低了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和一只小雪雀探讨这种事情,简直是匪夷所思。
“我真是……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他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耳朵上逐渐泛开来的热意甩走,“你一只小鸟雀如何能懂得。”
华殷轻轻嗤了一声,没再说话。
沈竺长出一口气,用手撑了一下地面,缓缓站起来。
他回头去看那面将他困了许久的水镜,却发觉那处早已没了水镜的踪迹。
“那水镜不过是一个入口罢了。”他听见红喙雪雀清脆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可真的是太弱了,骗你进来的人一定是想要你的性命。”
沈竺仰起头,视线追随着它,说道:“没有人骗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说罢,他耳畔掀起一阵微风,将方才无法散去的热意吹得凉了些。
随即,肩上落下熟悉的重量——这只偶然间出现的小雪雀又歇在了他的右肩膀上。
“你活腻啦?”
对一只不通人情世故的鸟妖来说,这应当算是直白的问话,没有别的意味,但沈竺却莫名有一种被呵斥了的错觉。
“……怎会?”他顿了顿,“我只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杀母仇人端坐高台,享受着本该属于沈云英的一切,却无半点魔尊之威,被褚成君呼来喝去。
他的舅舅,沈灯青,费尽心思东躲西藏,结果还是被褚成君掳回去做禁脔,欠下还不清的人命债。
而师姐……师姐为了心中报负,为了那夜横死的江师兄,甚至也为了替他报一桩桩一件件的旧仇,毅然选择借助云山宗的支持勉力修炼。
若仍旧待在云山宗,躲藏在师姐和薛明樾他们的庇护之下,沈竺不敢想自己会变成何等废物。
他想到了十殿炼狱,这个险些要了他母亲一条性命的凶恶之地。
于是他自断后路,将魔修的身份暴露于人前,而后顺利出逃,直奔魔界,一头栽进这鬼地方。
一来是为着历练,为着浴火重生。
二来,他心里终究是想着逃避,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只要不必日日见到师姐和旁人同进同出就好,只要——
只要再见到师姐的时候,能帮得上她就好。
沈竺思及此事,不免叹了口气——不知道再见的时候,师姐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虽然他离开之前恳求她不要忘了自己,但她向来是不拿他的话当回事的。
“别叹气了。”华殷踩了踩他的肩膀,“开弓没有回头箭,但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给你收尸。”
沈竺回过神来:“……”
他抬步向着昏暗的前路走了起来。
走了一会儿,华殷问道:“话说回来,我一早就想问了,你额头上的魔印怎地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沈竺不答反问:“如何不一样?”
“我记得,在你之前进来的那些人,额头上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图案,看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但你这个却是朵极为清晰又好看的花呢!”
沈竺警惕着四周,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若是能让人轻而易举地认出来的话,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被知晓了心魔,自此任人拿捏?”
华殷恍然——原来魔修眉心的印记是其心魔的缩影,这倒是仙门不曾知晓的事情。
“魔修在结丹时除却要历雷劫之外,还会受心魔所扰,唯有闯过这两重难关,方可结丹。”沈竺感受到雪雀身上传来的疑惑,细细解释道,“在这个过程中,魔修是可以自行抉择眉心印记以何种方式显现的。”
他说着,不由想起他那晚立于屋脊之上时所看到的,华殷握住薛明樾的手腕,以身相拦的一幕。
眉心的血芙蓉印记悄然亮了一瞬,极浅极淡的红光一闪而没。
华殷顿了顿,继续道:“所以你的这个是你刻意为之喽?”
她暗叹一声,幸好问清楚了,要不然他日后因为这个吃亏了都没人知晓为何。
但又转念一想,他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个吃亏?若真遇上连她都对付不了的人,乖乖等死就是了。
沈竺不知沉默了多久,行到一面石壁前时,才道:“……嗯。”
华殷都快忘了方才问他的话了,下意识哼出一声上扬的鼻音:“?”
沈竺轻声道:“我故意的。”
他眸光暗了暗,有些任性地说道:“她既然将那朵血芙蓉赠与了我,便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华殷不解其意:“收回去?”
她何时想过将那指尖血凝成的血芙蓉收回来?
沈竺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华殷也不知道他怄什么气,干脆也不再问,飞起来观察眼前的石壁。
路到这里就断了,看来想要继续前进,须得穿过这面拦路的土墙。
华殷向上飞去,想看看这石壁上方的空隙能否容人通过。
沈竺也没闲着,抬手触碰石壁,试图寻找暗格之类的东西。
啪嗒一声,他感到后脖颈传来凉意,像是有水珠滴了下来,但不同于水的清凉,而是黏糊糊地顺着他的脖颈滑下——不对,往他胸前滑过来了!
他迅速去抓脖颈上的东西,黏腻的触感却哧溜一下滑至他胸膛上,传来阵阵灼热感。
而他在脖子上一抹,指尖便沾满了……泥巴。
沈竺迅速抬起头喊道:“小心!”
华殷将将飞至视野中石壁的顶端,便感受到隐隐的威胁。与此同时,沈竺的提醒从下方传来。
她立刻拍着翅膀在空中转了个弯,灵活地躲过了从石壁顶端甩过来的一大滩泥水。
泥水落地,在地上呲呲冒着热气。
借着这一个转弯,华殷的视野够到了石壁最顶端——那里趴着一个胖乎乎的泥孩子。
泥孩子的头微微抬起,正对上华殷的视线。
它面部僵硬,像是仿照稚童的笑颜捏成,但五官固定不动,天真的笑容也显得格外诡异。
泥孩子瞪着空洞的双眼盯着华殷看,然后愤愤地抬起手臂在石壁上狠狠砸了两下。
霎时间天摇地动,头上有碎石掉落,地面有裂隙横生。
沈竺扯开自己的衣襟,用手掌将覆在胸膛上的泥块刮下去,那里已是通红一片。
他躲过轰然砸下来的一块巨石,抬头看向仍旧停在空中的雪雀,急急喊道:“小鸟,危险,快回来!”
华殷置若罔闻,一边躲着掉落的碎石,一边看着泥孩子挪动身躯。
沈竺没辙,只好御起醉情剑。
他赶至华殷身侧时,刚巧瞥见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下来,便一把将那小小一只雪雀捞进怀中。
随即,他抬眼看向方才华殷所看之处。
同那泥孩子四目相对的一刹,沈竺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泥孩子的身体正在渐渐软化,融入身下的石壁之中,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圆睁着,里面隐隐透着森然笑意。
他即刻御剑远离石壁。
华殷被他捂在怀里,入目便是他被烫得通红的胸膛。
她啧了一声,心道,这小子的皮肤本来白花花的,手感也好,这么一烫,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那就太可惜了。
这么想着,华殷呵出一股凉气,引着它们逐渐漫开来。
沈竺感受到胸膛上有清凉之意在同灼热感相抗衡。
他低低道了声:“多谢。”
华殷从他的手掌下方挣脱,绕着他飞了两圈。
身后并未有泥孩子的动静传来,沈竺想着停下喘口气,也好疗伤。可他刚刚放缓了御剑的速度,右前方便有一块碎石落下。
下一瞬,泥孩子的笑脸从那碎石块中钻出来,放大。不过须臾,它肥硕的身躯便朝着沈竺撞了过来。
沈竺来不及躲闪,被撞得倒飞而出。
泥孩子动作敏捷地调转身形,追着倒飞出去的沈竺,瞅准他的腹部又是一脚。
轰的一声,沈竺重重砸在那面石壁上,喷出喉头腥血。
他后脑勺像是被撞碎了一般,头痛欲裂,眼冒金星。
华殷见状,拍着翅膀去寻他。
快要接近沈竺时,那泥孩子又悄无声息地从一小块碎石中冲出,肉乎乎的五指如山峦倾轧一般将雪雀的小身躯紧紧扼住。
华殷眉头一皱——这泥孩子虽是土泥之身,却能灼伤人,难不成其内封着火系之物?
灼热感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干脆先行抽离灵识,回归本体。
灵池的寒意骤然袭来,将她整个人洗刷了一遍,然而识海中仍旧存着热意,蠢蠢欲动,妄图与灵池水较个高低。
她动了动手指,引出一股灵池水,将其缓缓渗入眉心。
泥孩子带给她的不适才被彻底清洗。
华殷长出一口气,掀起眼帘。
远处天光乍破,照着升腾在灵池之上凝成雾状的寒气,隐有晶莹的微光反射入华殷眸中,有些晃眼。
卯时了。
她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将满身冰霜尽数抖落。
还未抬脚,脑中又传来系统着急的声音:【你这就不管了?】
华殷呵呵一笑,回道:【挨顿打而已,要不了他的命,顶多……断两根骨头,无妨。】
那泥孩子看着气势汹汹,但放在仙门,也不过是金丹中期的修为,以沈竺的能耐,不会这么早断送了性命。再怎么说,他手里可还拿着一张符宝。
【……】系统流汗,【宿主,这还叫追夫吗?】
华殷撇撇嘴,振振有词道:【我又不是闲得没事做,总不能日日装成小鸟雀跟在他身边嘘寒问暖,那也太难为人了。而且我在追啊,总得给我点时间吧?】
系统小心翼翼地问道:【要……多久?】
华殷略一思索:【唔——几百年吧。我受苦受累的,你也别想这么早就解脱。】
系统讪讪道:【好的。】
脑中清静下来,华殷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脖颈,才踩着水面离开了灵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