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她叫云宵,是师祖座下年岁最小的弟子。”
薛明樾话音落定,二人不约而同地久久静默。除却时而掀动树叶的飒飒风声,院内再无旁的声响。
明月高悬,月光轻柔地抚过华殷的面庞,似乎为她覆上一层轻盈的薄纱,似有若无。
她的唇抿了又分,分了又合,如此数次,才迟疑着确认道:“我师姐……是你小师姑的女儿?”
说罢,她又立即摇头否认:“不、不可能……师姐说,她的父母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被永远关在禁地之中,与离开人世有何分别?”薛明樾松开握在茶壶柄上的手指,“况且知道此事的,算上你在内,也只有四人而已。”
华殷眼神复杂地看向他:“……她为何要自请被囚禁?”
薛明樾唇角泄出意味不明的一声轻叹:“因为,林自闲很小的时候,杀了一个人。”
华殷:“什么人?”
薛明樾:“林家家主林碌的长子,她的族兄,林自彦。”
华殷愣了一下,据她所知,当今林家家主林碌膝下仅有林自寒林自归一对双生子。
所以师姐她是因为幼时杀了林自彦,心怀歉疚,这么多年才忍气吞声地受林家人刻薄吗?
华殷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你可知其间内情?”
薛明樾缓缓摇头:“我已将知道的都讲与你听,你若是有心弄明白,不妨找林自闲问清楚。”
“难怪师姐给我的地裂符可以在那道封印上凿出孔隙来。”华殷回想起昏迷前的情况,若有所思地说道,“怕是里面的云宵真人发觉其上附着的是大师姐的气息,一时恍惚,才叫我趁虚而入。”
华殷实话实说:“只是……她应该并没有出禁地的打算。”
薛明樾眼睫轻颤,问道:“何以见得?”
“我在试图破除封印的时候,能感受到从禁地里面传来的力量在强硬地阻止我。”
说罢,她无意中瞥见薛明樾眼底居然浮现一抹愠色,不过也只是一闪而逝。
“幼女无知。”薛明樾淡淡道,“无论她那时是因何害了族兄一条性命——”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异样:“这百年来,林自闲为了林家赴汤蹈火,好几次险些丢了命,得到的东西却尽数落入林碌手中。靠着她,林家才能从一个末流世家跻身到如今的中上流。”
“小师姑……天资卓绝,较之我的师尊云兆真人也是分毫不差,为赎罪自请被囚于禁地百年之久。”
薛明樾摊在石桌上的五指微微蜷起:“……已经够了。”
单是林自闲持续消耗本元将林碌一介平庸之辈的修为硬生生拉至元婴境,便已经等同于再造之恩。
云宵不该一直活在自责之中。
华殷听着他的声音,莫名觉得这人的情感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淡薄。
他只是很会隐藏。
他不满于云山道人不问青红皂白便答应云宵将她囚禁的无情之举,遂自行寻求放她自由的法子,尽管这是违抗师命。
华殷轻声叹道:“看不出来,你还挺——”
——挺离经叛道的一个人。
薛明樾将无意中流露出的情绪很好地掩饰起来,看向她。
华殷想了想,说了句废话:“跟我原以为的你不太一样。”
薛明樾不置可否:“怎么,看透我了?”
“呵呵。”华殷笑道,“那倒没有。只是突然觉得,你好像是个活人了。”
但她也不免可惜,这样一个自小便修习无情剑道,同辈之中难有敌手的人,若是因着一份无法诉诸于口的情意而修不到极致,岂非遗憾?
或许是她此时的眼神太过灵动,将她心中所想尽数袒露于人前。
华殷听见薛明樾说道:“没什么可惜的。”
“我要走什么样的道,自是我说了算,而不是由我所修行的剑道决定。”薛明樾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并不觉得可惜,也绝不会悖逆己心。”
华殷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眼神。
好一个不悖逆己心。
若换做是她,断无可能为了心里的一个男人放弃已行之途。
她会喜欢一个人,也可能会很爱很爱一个人,但绝不会为了这个人半道转向。
如果两人之间无法做到完全同频,强行并肩的话,于双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那你……”华殷犹豫了一下,问道,“若擅自将封印解除,你师尊云兆真人……他可会降责于你?”
薛明樾摇头:“不会。”
华殷疑惑:“云山宗便不曾立过门规吗?”
“有的。”薛明樾淡淡道,“只一条——凡云山弟子,皆不可因一己之失为云山招来祸患,违者废除修为,逐出宗门。”
华殷咋舌:“……难怪云山弟子皆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漠性子。”
“日后不会了。”薛明樾语气笃定地说道。
这话不像是在对华殷说,倒像是在告诫他自己。
从他这辈始,云山的年轻弟子再不会盲目追求剑仙的脚步,而应观诸己身,择心中之道,担仙门之责。
谁不想成为剑仙,可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剑仙。
这场几百年来一直充斥云山弟子心间的飘渺幻梦该结束了。
自从那年亲眼看到云宵真人弃掉无情剑道,薛明樾开始质疑师门一向所奉行的观念。
后来,云山道人甚至不曾过问其间事由,便二话不说设下封印,将自己的小徒弟囚在禁地之中。
也正是自那时起,薛明樾想要做些什么。
不只是为云宵真人,也是为了整个仙门。
没有制衡之势的仙门,迟早会任由蛮横霸道之人所摆布。
譬如早早地展露出野心的褚成君。
华殷又问道:“若是能解除了封印,你会向云宵真人坦白心意吗?”
听见这直白的问话,薛明樾不自觉地眨了下眼,随后沉默了很久,久到华殷以为他在逃避这个问题。
薛明樾蓦然出声道:“……她已经成家了。”
华殷便没有再问,从他面前拿起茶壶,兀自斟了一盏凉茶,而后一饮而尽。
“呵呵。”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从她唇齿间溜出。
薛明樾看向她,像是好奇她想到了什么趣事。
华殷搁下茶盏,眸中忽然盛满了点点星光。
她看见薛明樾眼中的疑惑,笑着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
若是沈竺,非但要一遍遍地强调他的心意,还会发泄一般地狠狠咬她一口呢。
但当她真的披上婚服的时候,他又什么都不敢做了。
——噢,不对,他一剑把自个儿给捅了。
*
夜色渐浓,已近亥时,薛明樾将华殷带到云山灵池之后便自行离开了。
华殷脚尖轻点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几步过后,她稳稳站上灵池正中央的石台。
这石台由内而外散发着寒意,不知是由何种灵玉打造而成,仅在此处站立须臾,华殷就已经需要调动护体灵气了。
她也不耽搁,立刻盘腿坐下。借着灵池的滋养,她再度将精神集中于分离出去的那道灵识之上。
由于系统诈尸,华殷不得不出此下策,将一道灵识埋入沈竺识海中,借以追探他的去向。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沈竺居然回了魔教,还一头栽进了魔教禁地十殿炼狱。
幸而阎恪只当他是一个叛门而逃的魔修,并未查验过他体内异常。若让阎恪知晓他费尽心力寻找的魔教圣物就在沈竺身上,他必不会留着沈竺的性命。
只是……进了十殿炼狱,不知道还有没有命爬出来。
她记得薛明樾曾跟她说过,那是魔尊阎恪都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
真不让人省心啊,华殷心道,要不是怕他真死在里头了,她才不会决定每日都幻化出法身去陪着他。
即使是幻化成一只小小的雪雀,动也不动地立在他肩膀上,也要耗费她不少灵力的。
从亥时到次日卯时,幻化出四个时辰的法身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好在系统这次不是随便诈尸的——系统告诉她,她虽只能以法身在十殿炼狱中走一遭,但获得的提升却是分毫不少,完全等同于本体在里头闯了一趟。
华殷欣慰:【许久不见,我家系统也成长了不少呢。】
系统仍旧挺心虚的:【是……是宿主任务完成得好。】
丝丝凉意沁入华殷的筋脉,悄然滋养她的四肢百骸。
淡白雾气渐渐升腾,触及华殷的皮肤之后,在她身体表面凝结成一层薄霜。
她的意识已经回到了魔界,聚集在那只躺在土坑里佯作休憩的小雪雀身上。
雪雀的双眼瞬间明亮了几分,扑扑翅膀,飞向不远处苦苦挣扎的那道身影——沈竺仍旧未从水镜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他面部扭曲,额上青筋突突直跳,显然在艰难忍受着水镜造成的强压。
“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华殷就势落在沈竺肩膀上,“我都睡了好一会儿,醒来觉得无聊,便来寻你,可你好像没有动过啊。”
沈竺瞥见这只红喙雪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我太弱了。”
华殷飞离他的肩膀,悬停在他眼前:“你别笑了,笑得好难看。”
沈竺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笑得更为勉强:“骗人不好。”
“我们雪雀从不骗人。”
华殷一边通过灵识寻找着水镜的玄机,一边随口应着。
“可我师姐说,我笑起来是极好看的……”沈竺费了好大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尤其是这双眼睛,师姐很喜欢。”
他因着抵挡无形强压的缘故,话说得极为缓慢,却也因此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
华殷本意是想随便聊几句,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成想听到这话,她的动作莫名停滞了一刹。
她眨了眨眼,飞远了些:“好吧,那就听你师姐的。”
沈竺依稀感觉压在他身上的力量减弱了几分,而刚刚飞离他视野的小雪雀却蓦地向下一沉,用力扑了扑翅膀才稳住身形。
他有些奇怪,便唤道:“小鸟,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太弱了,我想办法帮你一下!”
华殷对这等威压无甚反应——比之那时守护金蚕的上古法阵强加在她身上的威压,这些简直不值一提。
她飞离沈竺,实则是发觉一处异常。
若说她不受任何影响是因为非本体的缘故,那么强压之下,焉能有石子完好躺在地面上?
拳头大小的石头,却未曾被强压挤成齑粉,要么同她一样非是本体,要么,便是水镜的阵眼所在。
华殷落在那石头上,踩了踩——是实物。
她对沈竺道:“快,你快把这里的石头打烂!”
沈竺引剑出鞘:“小鸟,你先让开些,我怕我准头不好误伤了你。”
华殷立刻飞回来,重又落在沈竺肩头。
他运着醉情剑颤颤巍巍地朝着那块石头劈过去,足足劈了三下才劈准。
剑击石碎,强压也随之消失。
沈竺骤然解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谢谢……你啊。”
华殷作势抖了抖身上的羽毛:“以前我都不会帮忙的,我最喜欢看着他们痛苦又不甘地死在我眼前了。”
“那……为何要帮我?”沈竺缓过劲来,偏头看向立在自己肩膀上的这只雪雀,“你方才不是还说我很难看吗?”
怎么这么在意自己的长相啊……
华殷无奈,说道:“虽难看,但还能看,至少你不会像先前的人一样赶我走……你好像还挺喜欢我的。”
沈竺愣了一下,轻声道:“你说起话来有些像我师姐。”
华殷歪了头:“那你师姐一定也像我一样,是个很厉害很靠得住的人。”
“嗯。”沈竺垂眸,“……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他抿了抿唇,将自己的心思讲与一只偶然间邂逅的小小雪雀听:“师姐不喜欢等人,自然也没有打算过等我……我没有办法,我想来这里试试,我想要变强,想要强大到配得上她……”
华殷暗暗叹了口气:“那你师姐知道你的心意吗?”
“知道。”沈竺点头,“她明明知道,但还是欺负我。”
“那她就是不喜欢你喽。”华殷顺势劝道,“不喜欢你才欺负你,讨厌你才欺负你……既然这样,你也不要喜欢她了。”
沈竺却缓缓摇了摇头,耳朵上渐渐泛起红晕:“……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