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沈竺从魔教大殿离开以后,走到一条小道上。
说是小道,实则是悬浮在滚烫岩浆之上的几块碎石板罢了,瞧着不甚稳当,稍不小心便会掉下去,被岩浆吞噬,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沈竺停下脚步,默然立了一会儿,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一件往事来。
幼时的他被母亲沈云英瞒着,颠沛流离,甚至于被魔教的人抓到地牢里之后,他仍旧不知自己的身份,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牢里阴湿,他睡不好,便缠着沈云英给他讲她曾经经历过的趣事。
沈云英绞尽脑汁,将自己在十殿炼狱中所受的折磨添油加醋地讲给他听,把尚且年幼的他吓得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如今沈竺知晓了她的身份,心下愈发悲凉。
他的母亲可是合欢宫同辈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活着从禁地里爬出来的人,却被奸人所害,失了性命。
沈竺逐渐飘远的思绪被一阵碎石声拽回来。
在岩浆的烘烤之下,离他最近的那块石板猝然裂开几分。
他盯着那道裂痕看了一瞬,而后一跃而起,踩了上去。
华殷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这地方怎么看都是极危险的,也不知道沈竺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后脚刚离开,那块石板便轰然碎裂,没入下方的岩浆。
沈竺没有回头看,一块块石板踩过去,不多时,便见前方一个断崖,数丈之下是一道黑黢黢的裂缝,其上邪气环绕,仿若深渊巨口。
顺着他的视线望下去,华殷只觉头皮发麻。
她想起方才听见阎恪说沈竺一心要往死路上去。
死路……难不成这里是薛明樾曾经提到过的魔教禁地,十殿炼狱?
还未待细想,华殷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沈竺居然一点都不带犹豫地一头栽了进去。
躁动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涌来,顷刻便将沈竺裹了个结实。
他的五感瞬间被剥夺,识海也在剧烈震颤。
恍惚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识海之中逃离,但那种几不可察的抽离感也只是一瞬。
是错觉吧,沈竺心道。
黑雾散去,五感回归,他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疼得厉害,应当是穿过那道裂缝之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周遭陷入无边的漆黑和寂静,伸手不见五指,仿若置身虚无之境。
沈竺试探着迈出半步,发觉脚下虽什么也没有,但所踩确是实处。他伸出双手,摸索着往前走,直到看见不远处一个若隐若现的光点。
他走了好久才能看清,那光点实则是一面竖置的水镜。
其上水流肉眼可见地在缓缓流动着,镜中传来潺潺水声,还夹杂着鸟雀的啾鸣,好似一座世外桃源,诱使他抬脚跨过水镜去。
沈竺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用食指去触碰那虽在流动却平静无澜的镜面。
就在他的指尖将要触碰镜面之时,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骤然逼近。
沈竺指尖一痛,条件反射般地缩了回去。
随即,一只仅有他拳头大小的红喙雪雀落在他屈起的食指关节上,偏灰的双翅扑扇几下,掀起一阵清风,将沈竺的意识吹得清醒了许多。
方才便是它狠狠啄在他指尖上。
他看了看那面水镜,又看向立在他指关节上的红喙雪雀。
“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不要随便乱碰!”
沈竺眼睛不自觉睁大了几分:“……你会说人言?”
雪雀晃了晃脑袋,颇为得意地说道:“是呀!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夸我说得好呢!”
“每个……”沈竺抿了抿唇,问道,“如此说来,你一直都生活在这十殿炼狱里吗?”
“我从蛋里爬出来的时候便在这里了,这里就是我的家。”雪雀眼睛亮晶晶的,“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好像都不太喜欢这里……”
“何以见得?”沈竺问道。
“他们死的时候都哭着喊着不要,还求我救救他们。”雪雀小嘴叭叭说个不停,“但我这么一只小鸟雀能做什么啊,我只能给他们叼一朵花过来,希望他们能死得好看些。”
“这里多好啊,安安静静的,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就算是死也能安息呢!”雪雀说得有些激动,不禁扑了扑翅膀,“你长得这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沈竺一字不落地听它说完,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雪雀又问道:“好不好呀?”
“……”沈竺神情落寞,“抱歉,我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雪雀略歪了脑袋打量他,“你看起来好像很伤心。”
沈竺沉默良久,才道:“我还有想见的人。”
“那,那个人也想见你吗?”雪雀直白地问道,“那是你的家人吗?”
沈竺点头,又摇头:“不是家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的胡思乱想尽数压下去:“……是我的恩人。”
雪雀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那确实还是要再见一下的。”
沈竺被它的反应逗笑了:“你这小鸟妖也知道要报恩的道理吗?”
雪雀昂起头:“我都说了,我懂的事情可多了!”
“好——”沈竺拖长了声音,像是哄它,“那你可否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雪雀跳到他肩膀上,掀起右边翅膀指向面前的水镜:“你穿过它就好了呀。”
沈竺不禁疑惑:“你方才不是让我莫要随便碰这水镜吗?”
雪雀振振有词道:“有我跟着你,自然就不算随便碰啦!”
沈竺只好点了点头:“……那有劳你了,小鸟。”
他抬步穿过那面水镜,身体像是被飞流直下的瀑布从头到脚砸穿,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来不及反应便两腿一软,右膝盖直接磕在地上。
雪雀咬着他的衣裳,要将他提起来。
沈竺面部抽搐,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多谢。
他撑着身子,一寸一寸往前挪。
雪雀见他可以承受得住,遂松开他,像是通行无阻一般往前飞去。
“你太慢了,我在前面等你!”
沈竺忽地想起有件事没问,忍着强压扯了扯嘴角,唤道:“……小鸟,你可有名姓?”
雪雀停了一瞬,回道:“没有。”
说罢,一眨眼的功夫,连个鸟影都寻不见了,独留沈竺一人纳闷——明明是面薄薄的水镜,怎么好像总也走不到头一般。
*
华殷轻轻吐息,而后掀起眼帘,眸中亮光一闪而逝。
成了。
她噌地起身,哼着小曲儿回小院去。
薛明樾尚在院中练剑。
他一道剑气劈出,几乎将洒落在华殷肩头的月光斩碎。
华殷急忙往旁侧一闪:“喂,谋杀亲妻可是要遭报应的!”
薛明樾从容收剑:“抱歉。”
“嗯哼。”华殷甩了甩衣袍下摆,在院里的石桌旁翩然落座,“有茶否?”
薛明樾踱步至屋内,提了一壶清茶出来,为她斟上一盏:“请。”
华殷拈起茶盏,一饮而尽。
薛明樾看着她,不发一言。
华殷眨了下眼睛,也不吊他胃口,开门见山道:“好消息,禁地里面那人还活着,听她声音,中气十足,想来并未受到过什么折磨。”
薛明樾闻言,颔首:“……那么,坏消息呢?”
“禁制过于强大,我也爱莫能助。”华殷颇为遗憾地耸耸肩,“费半天劲只凿出一道细小的孔隙来。”
她摇头叹道:“若我有化神期的功力,兴许可以……”
“我助你。”
说出这三个字时,薛明樾的声音较之平常有很明显的波动。
华殷有些错愕地望着他。
他重复道:“我助你,尽早入化神境。”
“好。”
短暂的怔愣之后,华殷一口应下,而后说道:“但每日亥时至次日卯时,我要独自一人修炼。”
薛明樾略一思索,道:“你日后可以在云山灵池修行。”
华殷心头大喜:“一言为定!”
她托着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想到,承袭云山道人衣钵修无情剑道的云山宗大弟子,竟会为了一个女子这般筹谋。”
听见她的话,薛明樾面上毫无意外之色。他只是问道:“宋师叔跟你提过了?”
“嗯。”华殷应道,“他还让我狠狠揍你一顿。”
薛明樾失笑:“宋师叔还挺会指使人……他还说了什么?”
“他老人家还说,那女子……你该称她一声小师姑。”
薛明樾眸光闪烁:“还有呢?”
华殷见他神色无甚异常,便道:“……她已经成婚了。”
说罢,她瞥见薛明樾故作轻松地抚在茶壶上的手指轻微地缩了缩。
“是啊,成婚了。”
“她那时下山,爱上了一个修仙世家的男人,便弃了无情剑道,嫁那人为妻,还同那人生下了一个孩子。”
“那男人后来死了,惨死在一群魔修的围攻之下。”
“小师姑独自一人将他们的孩子养育成人,却在百年前只身回到云山,请求师祖将她关在禁地之中。”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薛明樾声音中淡然之意一如往常,“……我只是想再见见她。”
华殷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薛明樾紧接着又道:“……想告诉她,她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个极为出彩的人了。”
华殷觉得他眼神中藏着深意。
随即,她便看见薛明樾难得笑了一下。
“你也认识的……她的女儿,名为林自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