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华殷兀自在屋脊上立了好一会儿,待云山弟子渐渐散去之后才翩然转身,一跃而下,落在薛明樾身前。
“姐姐……”慕微吟上前拉起她的手。
“所以一直以来,你明知那小子是魔修,却还将他带在身边……”慕栖山脸色不是太好,“你怕不是疯了吧?!”
华殷没有理会他,而是对薛明樾道:“事发突然,我只能如此。”
薛明樾不语,只默默看着她。
“你瞪我也没用。”华殷笑了笑,仿若耍无赖一般,“人都走没影了。”
薛明樾移开目光:“……我没有瞪你。”
“呵呵。”华殷笑而不语。
慕栖山有些狐疑地皱起眉,再度问道:“你们两个在谋划什么事情?”
“想来是关于褚成君的吧。”慕微吟蓦地出声道。
慕栖山一愣:“什么——”
华殷闻声亦看向她。
慕微吟神色略显沉重,看到华殷的眼神后,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那日在迎客殿,姐姐曾提到,褚成君之所以会带人屠青岱宗满门,是因为爹爹藏了一个合欢宫的魔修在山上。”她记得清清楚楚,“姐姐当时说,那魔修叫沈灯青。”
慕栖山眉头紧皱:“什么?!”
“而姐姐一直带在身边的人,沈竺,他亦是姓沈。”慕微吟看着华殷,问道,“他同沈灯青可是有什么关系?”
华殷启唇,正欲开口。
薛明樾拉住她的手腕,无言制止了她。
华殷转头看他,传音道:“怎么了?”
薛明樾亦传音于她:“没有必要将他们也牵扯进来。”
华殷沉默片刻,道:“……你跟我还真是一类人。”
薛明樾不解:“何以见得?”
“自大,狂妄,不讲道理,一厢情愿。”华殷不禁勾起唇角,“虽自认是好心,但在旁人看来,却是不曾在乎过他们的感受,全然是要将所谓的恩情硬生生施舍给他们。”
薛明樾眸光微动:“他们的感受?”
华殷此时有些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沈竺的心思。
“你我都觉得不让他们牵扯进来是为他们好,但——”她轻声叹道,“褚成君所做之事伤害的人毕竟不是你和我,而是……他们啊。”
薛明樾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没再传音。
慕栖山看不下去,嚷嚷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先别眉来眼去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劳烦你们开开尊口,让我也知道一下呢?!”
华殷眼神不善地瞪他一眼:“别吵。”
慕栖山已经涌到嘴边的话被她一个眼神噎了回去。
华殷看向慕微吟,点了下头,说道:“不错,沈竺也是合欢宫的人,而沈灯青,是沈竺的亲生舅舅,也是褚成君未曾公之于众的道侣。二人育有一子,名为褚嬴。”
“合欢宫?!那姓沈的为何会在青岱山?!”
慕栖山吱哇乱叫,而后忽地想起他和华殷被关在一间屋内时,他从自己腰间摸出的那颗催情的红珠,立时闭了嘴。
原来如此……
他看着华殷,欲言又止,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都过去了。”华殷见他脸色不对,便道,“慕远替我挡下一道拨魂琴音,身死魂消,过往恩怨无需再计较了。”
慕微吟接过话茬:“所以姐姐和薛大哥是在想着利用沈竺的身份牵制褚成君?我不明白,她那样的人,难道会因为沈竺和沈灯青之间的血缘关系而退让吗?”
“显然不会。”华殷道,“我们是想寻个正当由头,可以集众仙门之力,讨伐天钧门,让褚成君为她所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但仙门之中杀人夺宝乃至灭门时而有之,论及取死之道,唯有两种情况,这是云山道人曾经定下的规矩。”
薛明樾补充道:“其一,残杀凡民,其二,勾结魔教。”
“你们的意思是……”慕栖山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要揭发沈灯青魔修的身份?”
华殷和薛明樾对视一眼,皆是无话可说。
“哥你真是……”慕微吟扶额轻叹,“你若是有那个能耐从褚成君手里将沈灯青,或者她那个儿子掳过来,姐姐和薛大哥还用得着这样谋划吗?”
华殷笑出声来:“就是。”
慕栖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况且只凭这么一个魔修的身份,并不能说明褚成君同魔教相勾结,也无法说动那些明哲保身的各家掌门。”华殷止住笑意,继续道,“若非触及到自身的利益,谁肯公然站出来与褚成君为敌?”
慕栖山听她如此说,问道:“难不成褚成君还做过别的什么事情?”
华殷颔首,凉凉道:“青岱宗当夜之所以孤立无援,便是因为褚成君指使魔尊阎恪派人牵制仙门百家。”
慕微吟神情蓦然怔住,喃喃道:“所以宴上各家掌门才匆匆离去……居然是她一手安排好的……”
薛明樾接着说道:“且阎恪能坐上魔尊之位,亦是有着褚成君在暗处推波助澜。”
“那本该继任魔教尊主之位的又是何人?”慕栖山问道。
薛明樾看向华殷。
慕栖山的视线也随他落在华殷面上。
“若我猜得不错,应当是合欢宫上一位圣女,也就是沈竺的生母,沈云英。”华殷顿了顿,才道,“魔尊带人围攻浮玉山,正是为了沈竺,以及他手中的魔教圣物。而我们原先的打算,便也是利用这一点,拿到褚成君同阎恪相勾结的证据。”
慕微吟恍然:“如此一来,各家掌门都会意识到褚成君的野心和手段对仙门的未来大有不利,因为没有人愿意活在压迫之中。”
听见这话,慕栖山失声惊呼:“啊呀!不该轻易放那小子离开的!”
华殷没好气道:“那你现在就去把他给我揪回来,我定然好生感谢你。”
慕栖山说着就要乘风而去。
慕微吟赶忙揪住他衣袍下摆:“哥哥,你别添乱了!”
慕栖山被她拽了一个趔趄,稳住身形后不明所以地看向华殷。
华殷却只是轻笑了一声:“无妨,反正以我们现在的能耐,连魔教大殿都闯不进去,根本就是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先别急,安心提升自己才是正道。”
“至于沈竺那边……”她想了想,说道,“我自有办法。”
*
处理好这些事情之后,时辰尚且不算太晚,华殷便决意去寻宋青檀一趟。
她忽然想起禁地之事,走出几步,对还站在原地的薛明樾道:“你先回屋等我一会儿,我有事同你说。”
薛明樾应道:“好。”
华殷便放心离开,去寻了宋青檀的院落。
她刚踏进院门,便看见满地蠕动着的肉虫子,青的黄的白的紫的都有,在一盏亮银灵灯的照耀下仿若朝拜一般,齐齐向着院子正中央蛄蛹过去。
院子一角,有一条通体雪白的小狗崽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像是被这些肉虫子吓坏了。
那小狗崽看见她,连忙讨好地汪汪叫了两声。
华殷见过这小狗崽,它是慕栖山在云山宗安定下来之后养的灵宠,似乎还有个名字,叫……阿虎。
名字倒是威风凛凛,但模样分明可爱得紧。
没想到慕栖山此人还是个望犬成虎的性子。
华殷送过去一团灵力,将它轻轻托起,带到面前。
阿虎通人性,一个猛跃扎进她怀里,还呜呜地哼唧着,颇会撒娇,惹得华殷好不怜惜。
她揉着阿虎的脑袋,拇指轻轻摩挲在它雪白又毛茸茸的左耳朵上,抬眼看向院子正中央。
院子正中央站着的赫然是宋青檀。
他此时正微阖双目,唇角含笑,一脸沉醉地运行功法。
丝丝缕缕的灵气从肉虫子身上游离出来,在宋青檀身周环绕不散。
华殷嘴角不禁抽搐两下,抱着阿虎站在一旁默默等候着。
良久,宋青檀面上浮现出一丝失望,然后将这些灵气又原路返还到满院的肉虫子体内。
他睁开眼,摇头叹气:“不是……不是……”
华殷见状,出声唤道:“医仙,您找我?”
宋青檀立时看向她,喜上眉梢:“对,对!老夫等你一日了,你这丫头,迟迟不到,害我险些将好不容易才搜罗来的这些灵蚕都给浪费了!”
华殷失笑:“您这是……?”
“来,你过来。”
宋青檀站在原地不动,肉虫子们却自行让出一条三指宽的小径容华殷通过。
华殷甫一踏进院子,便觉出淡淡的生命气息。
怀里的阿虎也舒服地伸展了身子。
宋青檀双眼发亮地看着她:“怎么样?”
华殷细细感受了一阵:“生命气息倒还算纯粹,就是……”
宋青檀本来在伸展双臂,闻言,动作一滞:“就是……?”
华殷诚恳道:“太少了。”
阿虎跟着嗷嗷两声,像是附和。
“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宋青檀虽如此说,脸上倒是没有太多不悦,“我辛辛苦苦搜罗了这么多灵蚕,你一句太少就把我给打发了。”
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锦囊,蹲下身将满院的灵蚕一条条塞进去,却总不见满,想来是个储物的灵器。
华殷也蹲下身子帮他捡。
阿虎从她怀里跳出去,一口叼住脚下的那只紫色灵蚕,囫囵吞了下去。
宋青檀掀掀眼皮:“你就吃吧,明日你且得把那姓慕的臭小子吓一大跳。”
华殷问道:“为何?”
宋青檀一边忙活一边解释道:“这灵蚕虽是大补,但此等幼犬食之,都会变上那么一阵子的颜色。”
他有些幸灾乐祸地晃了晃脑袋:“明日这阿虎就可以改名叫阿紫了。”
嘿,谁让这小狗崽子整日糟蹋他的灵草灵虫!
吃吧吃吧,最好一天换个颜色,吓死那小子!
阿虎浑然不觉,还对着他傻乐呵,尾巴摇个不停。
宋青檀将满院的灵蚕收好,才对华殷道:“我找你来,其实是想问你体内那道灵息……”
他把前些日子为她疗伤时发现的奇象讲给她听。
“……我是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但这毕竟是你的私事,你若不想说,我绝不多问。”
华殷都不带犹豫的,坦坦荡荡道:“是金蚕。”
宋青檀一愣:“什么?”
华殷微微一笑,解释道:“我那一身伤势,皆是被守护金蚕的上古阵法所伤。”
宋青檀眼珠子动也不动,就盯着华殷:“你可知这是何等至宝,竟如此轻易地就告知于我?”
“宋医仙救过我师弟,还尽力救我,我自然是信得过您的。”华殷迎着他的目光,又道,“况且这金蚕已经认主,我死,它也会消失,绝不会让旁人抢了去。”
宋青檀似乎被她的话所触动,神情也柔和了不少:“你这丫头,当真是个有福之人。”
他摆摆手:“我没什么要说的了,你回吧。”
“我可以帮您。”华殷眼底狡黠一闪而逝:“以医仙的能耐,炼出一只类似于金蚕的灵虫不成问题,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想来是能够吊着濒死之人一口气的。”
宋青檀想了一会儿,道:“说罢,有何事要问老夫?”
华殷就知道他会心动,当即笑着问道:“医仙可知,东边山头的禁地里面,关着何人?”
宋青檀神色一变:“你去了那边?”
他眉头倏地皱起:“可是明小子托你去解那道封印的?”
华殷讶然,点头道:“……是。”
宋青檀斥道:“胡闹!”
华殷眼睛不自觉睁大,没敢吭声。
“这么多年了,明小子居然还在想着她!”宋青檀仿若气急,“他是不是不想继续修这无情剑道了?!”
说罢,他又数落华殷:“你这丫头也是,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不该是这样的性子啊!你是他妻,你怎能允许他心里面记挂着另一个女子呢?”
华殷下意识绷住了嘴唇——哦豁,听起来有点刺激。
她面上却顺着宋青檀的意思做出心痛之色。
宋青檀焦灼地跺了两下脚:“啊呀!掌门师兄若是知道了,定然要怪罪于我的!”
华殷张了张嘴,试探着问道:“那人是谁啊?不然我回去劝劝他——”
宋青檀猛地瞪了过来:“你还打算好言劝他?”
华殷立刻改口:“不是,我……揍他,揍得他再不敢想别的女子。”
宋青檀哼道:“这才对嘛!”
华殷呵呵笑着:“所以,那人是……?”
宋青檀面上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惆怅,随即取而代之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那是师尊他老人家收的最后一个徒弟,是我和掌门师兄的小师妹,他薛明樾的小师姑!”
华殷又抿住了嘴唇——没想到哇。
宋青檀继续痛心疾首地揭薛明樾老底:“……师妹她可是、可是早就已经嫁作人妇了!”
华殷感觉自己的脑子受到了无形的冲击,脸上的肌肉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真、真是过分啊……”
宋青檀叮嘱道:“丫头,你现在就回去,给我狠狠地揍他,往死里揍!”
华殷领命,一溜烟儿跑走了。
宋青檀火气未消,转眼又看见鬼鬼祟祟地在他的药圃前转悠的阿虎,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对华殷的背影喊道:“把这狗崽子给我拎走!!”
华殷闻言向后探手一捞,隔空将阿虎接了过来,抱在怀中。
阿虎好奇地抬头看她,心道,为什么这位仙子的神色如此的……难以名状?
*
将阿虎归还给慕栖山时,华殷颇为坏心眼地没有告知他阿虎吞食紫灵蚕一事。
她闲庭信步地回小院去,心里还在反复琢磨方才从宋青檀那里听来的前尘往事。
这事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
原来这才是薛明樾修不成无情剑道的原因,她当时还天真地以为薛明樾心里装着的世人。
……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他所行之事,确是为了整个仙门。
行至半道,华殷忽觉识海有异,遂寻了个隐蔽处,当即席地而坐,将全部心神汇聚在那道出现异常的灵识上——正是她今早分离出来没入沈竺识海的那道灵识。
她顺着那道灵识追踪过去,所见皆是沈竺眼前所见之物。
高台上筑着人骨堆砌而成的宝座,周遭气氛昏暗压抑,仿若从不曾被日光照拂过,一派死气沉沉。
她依稀看见宝座之上悠闲地坐着一个人。
但沈竺应是垂着眸,是以她也看不真切。
不知静了多久,沈竺耳畔骤然响起一道声音:“你既不愿归顺于本座,偏要往死路上去,那便去吧,本座不留你。”
这个声音……是魔尊阎恪。
下一瞬,华殷听到沈竺低低道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