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26岁的某一天
六月,难得没有下雨的白天。
赤苇忽然想起高中时读过的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叫《幽灵》,他记得里面有一句这样的话:"有人说,人的少年时代其实是一种睡眠,是精神上的休眠期。"
以前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工作之后倒是有了体会。
大四投入应届生找工作的海洋,通过面试进入了一家很大的出版社,完成了就职实习,拿到了内定,再按部就班地顺利的大学毕业。这一切对赤苇来说都很顺利。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没有到他想要的去文艺部,反而被选进了周刊少年JUMP当了最惨的漫画编辑。
漫画编辑是份很容易忙碌起来的工作,从早上起床不停地工作,大概能在睡觉之前做完。处理邮件、回应创作者,在投稿的汪洋大海中寻找有闪光点的、愿意跟他共事的新人作者,不懂的地方要跟前辈们讨论,偶尔碰到作息不规律、工作日夜颠倒的作者,还要陪伴熬夜……他那一届社里的新人总共十几不到二十个,在刚开始工作的一年,所有人都不太适应这份工作的强度,他们几个都熬的皮肤蜡黄,眼圈黢黑,极其偶尔在洗手间茶水间门口碰到,彼此也只来得及点一下头,然后又匆匆回去工作。
在他多次拒绝了木叶前辈他们的枭谷团建,被问了平常都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忙等一系列问题后,还被木叶前辈他们吐槽过"这也太可怕了!完全就是社畜!"、“听起来就很累的样子,完全没有时间找女朋友!”
……这一类的话。
赤苇本人到觉得还好,这两年越来越适应这份工作,跟宇内老师的合作也越来越顺利,甚至经常性地抱着一种"我的工作是伟大而有意义"这一类奇怪的信仰在工作了。
如果被朋友们知道他这种想法,估计又会被狠狠吐槽了吧。赤苇想。
不过相对比成年后,赤苇也觉得少年时代的他才是那个不同的,闪闪发光的。
木兔前辈说他自己是"一个已经变得平平无奇的王牌"。用他的逻辑讲,赤苇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一个“变得平平无奇的赤苇京治"。
不,应该是“以前也是平平无奇的,只是现在更加平平无奇了一点”的赤苇京治。
赤苇轻轻地笑了笑。
他正站在前往他所工作的会社的电车上,明天是截稿日,今晚还要去宇内老师家里催一下他。
……
秋山醒的时候已经要到晚上了。
她摸索着床头柜,找到手机拿起来一看,下午六点。她睡得断断续续,直接早中晚饭都没吃。
怪不得浑身虚脱,头疼的要命,原来是饿的。秋山躺在床上想。
秋山爬起来给自己冲了杯糖水,决定出去吃点“垃圾”。
需要好好养好自己,这件事秋山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进了医学院,老师也经常说健康管理是自律的一部分、自己的健康都无法好好保证,又该怎么面对患者……这一类的话。可是知道并不代表做得到。
虽然她也不想,可是她确实活得很颓废,把自己养得很差劲,尤其是大学毕业之后,简直像只流浪狗,饥一顿饱一顿,衣服攒好久洗一次,垃圾也是,光分类就要分好久。
洁癖洁癖,她的大学同学有洁癖的不少,反正没一个像她这么邋遢的。
秋山叹了口气,她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
秋山没换衣服就出门了。
东京快要入夏的风在太阳落山后总是比较温柔一点,如果不是她现在像具行尸走肉走路都费劲,她也愿意停下来感受一下。
街边的一排排居酒屋早早亮起了灯,如果不是她不能喝酒,她也想进去喝两杯体验一下氛围。
路过一家新开门的情侣火锅店,门口的小姐姐非常热情地招呼她让她进去,虽然不知道小姐姐怎么看上了她这只单身狗,但秋山还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下次一定。
各家店招牌上亮起了花里胡哨的霓虹灯管,马路上回家的车子汇入拥挤的车流,私营铁路上亮着灯光的电车宛如利箭飞驰而去。秋山熟门熟路地走进弹子机店旁边的麦当当,像往常一样随便点了个汉堡,拿着餐盘走到橱窗旁的台子上,看着窗外不远处电车站口行人熙熙攘攘,现在是下班的点儿。
秋山余光看到了一个穿深蓝色麦当劳工作服的人,走到她的旁边,打量了她好几次。
秋山不禁看了一眼面前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打量了一下自己,黑色的长发乱糟糟地顶在头顶,即使是模糊的倒影也能看出难看的脸,皮肤薄得像一层纸,皮下脂肪少的可怜,黑框眼镜下遮挡着浓重的黑眼圈。
‘难道是我太像丧尸吓到人了?’秋山有点苦恼,这也不能怪人家。
秋山扭过头,打量她的是个陌生的服务生,一个年级不大的小姑娘,黑色的贝雷帽半遮住脸。作为麦当当的常客,秋山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新来的,因为她准备收走旁边上一个客人留下的垃圾的动作还不熟练。
秋山刚想道歉说她不是有意吓到她的,她不是丧尸是活人的时候,那个小姑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麻花辫,抬起头,主动笑着跟秋山打了个招呼:"秋山医生,真是你啊。你还记得我吗?"
秋山看着跟她打招呼的小姑娘,她那双有点忧伤的湿漉漉的黑眼睛莫名地让秋山感到熟悉。
“啊……是你啊。"秋山忽然认出了她是谁,一时无言。
在麦当当店里碰到已故患者家属,她的老师可没讲过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去年她还在初期研修时,轮换到了重症监护室,里面有个患者让她印象深刻。那是个单亲妈妈,得了绝症,在病榻上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那是她真正经手的第一个死去的病人。即使她现在记性越来越差了,也不会忘记在她眼前死去的患者的孩子。
这个小姑娘是其中那个大一点的。她记得她蹲在门口强忍啜泣时的模样。
"那个……秋山医生,我先去忙了。"小姑娘也沉默了一会,转身离开,忽然她又一下子回头,眨了一下眼睛,"……还有,请您帮我保密哦!"
秋山看到那双干净的眼睛弯起来微微一笑,那个小姑娘就像一只小鹿一样跑掉了。
保密?也是,毕竟没有几个店长愿意违反劳动法,她大概率是谎报了年龄,说自己十八岁了之类的才有店家录用吧。
秋山面无表情地塞下最后一口汉堡,站起来走了出去。
干医生这一行,生离死别是常有,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悲剧上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肠再柔软的医生,到最后都会变得心硬如铁。‘放下多余的慈悲心才能拯救更多的人。’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课。
可是课不课什么的,跟现在的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
赤苇不知道短短几年时间究竟会带给人多大的改变。但是他那个两年没见的好友,变化大到让他不敢认。
任赤苇再万能也想不到会在此情此景下见到她。
秋山京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失去了她的消息,再也没见过她,她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或者是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雨来得突如其来,在他下电车后没几秒就狂风大作,大雨随后倾盆而至。那时他刚从宇内老师家里回来。
赤苇匆匆地跑到路边便利店的长伞下避雨,拿出了背包里的伞,周围同样形色匆匆的行人也是如此。今年的天气不好,还没入夏就阴雨连绵,大家都养成了出门带伞的习惯。
赤苇撑开伞时,雨却小了起来,一丝一缕,莫名地让人觉得阴冷。他撑着伞往回走,不经意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巨大城市上空没有星星,只能看到耸立的高楼大厦的屋顶。
这座雨中的城市,不远处歌舞伎町穿来嘈杂的声音,街边霓虹灯奇异的颜色在湿淋淋的街道上倒映着,灯牌闪烁的光照亮了废弃大楼旁阴暗的角落。
肮脏的巷子里,那个人黑色的头发一缕缕地披在肩膀上,黑色宽大的衣服空荡荡地坠在身上,露出苍白的一节胳膊骨瘦如柴。
赤苇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她正扶着墙呕吐,挂在胳膊上的袖子不间断地往下滴着雨水,那个人吐完无力地倚在墙上,从同样湿透的半截裤的巨大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打火机在细雨下"啪——"的一声燃起火苗,好久才点燃了那支有点潮湿的烟。
可能是因为他的驻足,那人微微侧过头,好像看了他一眼。随着空气吸入,烟头上红色的火光在黑夜中清晰起来,明明灭灭地照亮了那个人的眼睛,从她口中吐出弥散的烟圈,随风消失在细雨中。
赤苇在那一刻睁大了眼睛。
"秋山,是你吗。"赤苇轻轻地问了一句。
这时,雨又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砸在赤苇的伞上,那个人嘴里叼着的烟也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