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26岁
翻出窗口的秋山有些不熟练地勾住阳台的边角,调整姿势平稳落地。赤苇家的窗台底下有个燕子窝,窝里的燕子们听到响声叽叽喳喳地探出毛绒绒的脑袋。
她穿着拖鞋,往下跳的时候一只鞋掉进了小花坛里,光脚落地踩到小石子有点硌脚。
秋山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酸疼的脚底板,庆幸赤苇家在一楼,还没加防盗窗。她好多年没做过跳窗这种高难度动作了,但凡再高一点她都没勇气。
恢复一点的秋山单脚蹦到小花坛边,把拖鞋捡起来擦干净上面的毛线卡比,然后套到脚上。
想着不要给赤苇添麻烦,结果还是要麻烦赤苇给她收衣服吧。
秋山不由得叹气。真是对不起啊赤苇。
秋山一边愧疚,一边摸了摸身上家居服的唯一的口袋,口袋很小,装不了多少东西,她一伸手就能摸到里面喷雾剂,冰凉的圆柱体让人很安心,就是她翻了一圈没找到钥匙和打火机。
好像是放在赤苇的洗手台上,原本想等她在烘干机里的衣服干透之后放到那里面的。
秋山叹气,应该是拿不回来了。
而且这个时间房东奶奶已经休息了吧,不能去找她要钥匙。
秋山走出路灯下的巷子,临走时特意抬头往赤苇家看了一眼,透过黑漆漆的窗户能看到飘窗,秋山有些担心,今晚不会下雨吧,她没给赤苇关窗户。
秋山挥手小声向窗口告别,“赤苇再见,还有燕子,你们也再见。”
燕子们歪着头,好奇地看着那个在夜里越走越远的背影。
这个时段的东京街头,普通店铺早已打烊,路边上亮着灯还让进的,除了酒店和24小时便利店,就只剩下网吧和居酒屋。
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偶尔有零星几个醉鬼或者从事特殊行业的男女还在外面游荡,角落里灯光五颜六色的风俗店招牌就在这时亮起来。
秋山穿过路灯下不熟悉的大街小巷,路过偶尔与她擦身而过的、形色匆匆的打工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一般遇到这种没带钥匙没带钱的情况,秋山的做法是找个废弃大楼看一晚上月亮。
东京这个地方,经常会崭新耀眼的新建筑中央,冒出一个废弃长草的楼房,上面挂着些生锈褪色的旧招牌和空调外机,里面的楼梯缺斤少两。
原本那里就是她的目的地。
……
阳菜送走了麦当当里最后一位客人,把最后一份垃圾扔进垃圾桶,清点完今天的收银之后,手机上的时间缓缓地跳到了11点。
阳菜透过明亮的橱窗望向窗外的街景,夜幕下黑色的铁路向前延伸,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静谧地伫立,马路上却是车水马龙,不断亮起车灯遮盖住了夜晚的星星。
阳菜伸伸懒腰,整理了一下工作服,坐在后厨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儿。
不是睡觉,只是单纯地休息一会儿。
作为一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当的晚班打烊员工,她需要在这个岗位上坚持到明天早上的明早六点,然后再乘早班车回家休息。
没办法,想要便宜的房租只能离繁华的市中心远一点,想要找到薪资合适的工作又只能来市中心,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而且她既没有学历,又不够年纪,不要求身份证明的只有那些没人愿意做的工作,而这些没人做的工作也是抢手货,她只能在店长急需用人的时候才有机会临时顶替。
阳菜听着对面的漫画网吧传来微弱的嘈杂声思绪飘向远方。或许是今晚碰到了当初妈妈的医生,她想起了那些事情吧。
距离她初中辍学已经快一年的光景,一年前,她和凪失去了母亲。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儿童不被允许单独生活,妈妈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如果儿童咨询所发现了他们两个,就会强制给他们找收养家庭……
那些人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分开,打着保护他们的旗号,把凪从她身边抢走。
阳菜握紧拳头强忍住眼泪,她忍不住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如果她现在是一个成年人,那么她就可以成为凪的监护人,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工作赚到钱,可以好好生活,不需要像现在这样……
12点以后,如果有刚刚下班的人,他也早已错过末班车,而在东京这个庞大而忙碌的城市里,这是常有的事情。
这些人大多数不会选择回家,因为家离得太远,凌晨两点才能到家,清晨又需要挤地铁去上班。他们是午夜麦当劳得主要消费群体。
除了他们,流浪汉,没开学没租到房子的大学生,暂时不想回家的、无法回家的人,背着背包的旅行者……许许多多的人,也会来到这里过夜。
阳菜打起精神拍了拍自己的脸,不要再想这些难过的事情了。
重新振作起来,望向橱窗外,等待起午夜的到来。
可今天确实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秋山医生?!"正拿着抹布擦拭着橱窗下的桌子的阳菜,一抬头看到橱窗外徘徊的身影不由得惊呼出声。
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抹布,向门口跑去,想要招呼她进来。没有注意到明明距离那么远,还隔着麦当劳的橱窗,而“秋山医生”却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一样,转过头看向她。
秋山觉得她的脑子不好使,走在路上三转两转居然回到了麦当当,碰到了那个未成年做店员的女孩子。
秋山隔着橱窗看到了女孩子的麻花辫和贝雷帽。
她记得那个孩子是叫阳菜的,很好听的名字,像温暖又柔软的太阳。那个孩子也确实是这样的。即使自己也只是小孩子,会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流泪,可在更小的弟弟面前却总是坚强的。
秋山看到那个女孩子跑着打开门,站在门口向她挥手。
秋山回头望了一眼远处那栋废弃的大楼,转身进了麦当当。
十一点到十二点间没有客人的麦当当冷冷清清。
阳菜和秋山坐在空座上一时无言。
阳菜不知道秋山怎么又来了这里,但是能见到她,她是很开心的。
她跟秋山第一次见面是一个太阳很好的下午。
那天,妈妈的主治医生来巡房,走到了妈妈的床前,翻看着病例说了一句,"小秋啊,2号床你来负责吧。"
妈妈主治医生是科室的主任,管理病床这类事情都会交给他手下的人。
阳菜看向队伍里,不知道他说的“小秋”是哪个医生。
"是。"一道年轻的声音传到了阳菜的耳朵里。
阳菜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在一群中年的医生队伍里,格外年轻的医生,铭牌上写着她的名字,秋山京治。
她好像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微微一侧头,目光落到她身上。
她站在阳光下,有一双很漂亮很有生气的眼睛。阳菜觉得它们好像在说,请放心,交给我吧。
……
阳菜轻快的语气打破有些沉重的气氛。
"秋山医生是从家里出来散步吗?"阳菜坐秋山旁边,在打量着秋山跟几个小时前不一样的衣服问道。
"啊,对……有些失眠。"秋山沉默。
"是医院压力太大了吗?”
秋山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阳菜把秋山的微笑当成了默认,有些担心。
“您那么辛苦,要多注意休息……”阳菜羞涩地挠了挠头,“啊,抱歉,我忘了您就是医生,是我多嘴了。"
"……没有,"秋山笑笑,"我不是医生了。"
……
午夜十二点了,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雷声阵阵,让秋山想起来了赤苇家没关的窗户。
她这个人对别人没有用处,给别人添麻烦倒是一等一的。
她以前认为诚实是她这个人唯一的有点,而在阳菜担忧地问她为什么不做医生时,她才发现她连这唯一的优点都没有。
"啊,是因为医生工作太忙了,都没有时间休息聚会,实在太无聊啦,所以想着换一份工作休息一下,而且还能趁着这个空闲去拜访一下朋友。"
看吧。为了在以前的病人的家属面前不丢了面子,她明明是被医院劝退的,都能说成是自己不想干了。秋山想。
对面的阳菜有些疑惑,但没有怀疑她,最后还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秋山心里一时复杂得难以言喻。她开始后悔,刚刚应该说真话。
即使是被骂被鄙视,也好过现在这样。
这时的麦当当也嘈杂热闹起来。
半夜无家可归的人,包括一些刚从旁边弹子机店输光的学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过夜。
刚刚下了班,从门进来买了汉堡又出去直奔旁边游戏厅的上班族,也进门开始点餐。
阳菜匆忙起身,跟秋山打了声招呼,投身到了工作里。
秋山坐在麦当当的角落里,目光追逐着阳菜的身影,她的面前排起了一小队人。
她一直很心疼这个孩子,可是她的心疼对她没有一点用处,只有让他们的妈妈活下去,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帮助,可她最后没有救活他们的妈妈。
“请拿好。"
"谢谢。"
阳菜微笑着把打包餐递给最后一个人,抬起头看向秋山所在的那个角落。
位置上空空荡荡,周围也没有了秋山的身影。
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夹杂着雨水,通过还在荡来荡去的门吹了进来。门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把雨完全阻挡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