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的一天
把地上被雨水浸湿的漫画和资料一本本捡起来,擦干净,再从洗手间拿拖布和抹布擦干地板和窗台上的水。
他看房时还因为这栋小公寓只剩下一楼而纠结过要不要买下来,可他现在却觉得无比庆幸。
庆幸他买的是一楼,秋山从这里跳下去不会伤到自己。
赤苇从那扇开着的窗户往外看,一只燕子嘴里叼着战利品从远处飞回他屋檐下的巢里,侧耳细听还能听到鸟儿稚嫩的叫声。
它是鸟爸爸还是鸟妈妈?是不是飞进他屋子里的那一只呢?如果秋山看到它们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吧。赤苇想。
原本打算问一下秋山愿不愿意跟秋山绫一起走,如果她不愿意,他就告诉秋山绫说她不在。但现在也没这个必要了。
赤苇不由得叹气,秋山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偷偷跑了,昨天半夜还下了雨,她能去哪呢?不会淋雨了吧?应该是跑到哪里躲起来了吧?她不愿意告诉他她现在的栖身之地,连她弟弟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对自己好一点啊秋山,还是那么容易让人担心。赤苇无声叹气。
门口门铃被人按响了。估计是秋山绫来了。
赤苇放下手上东西,用手绢擦擦手走去开门。
开门前赤苇瞥了一眼猫眼,站在门外的人戴着口罩帽子,在六月份的天气里捂得严实。
毫无悬念,是秋山绫。穿的还挺有作为公众人物私下出门的自觉。
赤苇开了门,礼节性地问候一句,“绫,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赤苇。”秋山绫在他面前摘下口罩,露出有些疲惫困倦的脸,“我就不叙旧了,长话短说,秋山在哪?”
“……你先进来吧。”赤苇让开门口的位置,示意秋山绫进门,“让客人在门口站着,稍微有些失礼吧。”
秋山绫看着赤苇的动作没说话,斜觑他一眼,进了屋子。
赤苇扇阖了一下眼睫,在他身后带上了门。
直接告诉你秋山离开了,我想问你的东西就得不到答案了。赤苇想。
秋山绫站在客厅中央。走廊客厅整洁干净空无一人,卧室门开着,里面有些混乱像是昨夜下雨没有关窗户,搞得地板湿淋淋的。
整个屋子都没有秋山的踪迹。
“她就是跑了,对吧。”秋山绫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赤苇,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意料之外。
赤苇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递给秋山绫,直视着他的眼睛,面对秋山绫的诘问情绪稳定:“应该是昨天晚上走的吧,可能是昨天晚上偷听我打电话,听到了你今天要过来。”
也可能是秋山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赤苇垂下眼睫心里补充。
“什么叫‘应该’,”秋山绫皱起眉头,有些怀疑,“你真的不知道吗?”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告诉秋山你要来,让她走的?”赤苇不禁微笑起来,“如果是的话我会承认的。”
“......也是。”秋山绫沉默了一下。他明白赤苇说的是事实,他不屑于撒这种谎,就是京治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逃跑了,不知逃到了哪里。
秋山绫接过赤苇手里的水,跟着赤苇坐到了沙发上。
秋山绫平静下来,“是我关心则乱,刚刚语气有些不好,抱歉。昨天晚上谢谢你照顾京治了。”
“应该的,毕竟秋山也是我的朋友。”赤苇语气平淡。虽然几年不联系了,还可能是他单方面认为的友谊。
空气突然安静了几秒。
“……你对她还挺好的。”秋山绫神色不明地看了赤苇一眼。
赤苇蹙眉头,秋山绫这是什么表情。
“……她给你添麻烦了吧?”秋山绫又问了一句。
赤苇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没有,实际上她一直很乖,除了情绪有些低落和身体不好,跟我们没什么不一样……”
秋山绫表情古怪,“乖”?“有些低落”?京治吗?
“……她在你这儿精神状态还真不错啊。”秋山绫喃喃地说。
“我能看出来她是有点抑郁症的迹象,还有些照顾不好自己,可你们逼她这么紧真的好吗?”赤苇问。
他不明白秋山绫的意思,他只是觉得秋山的那么不愿意被关起来,秋山绫还要在百忙之中特意跑到他这里把她带回去,会给她心理压力刺激到她。
“哈?”秋山绫嗤笑一声。
“赤苇,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实际情况,只是看到表面就说这种话吗?”
赤苇抬起头,看到秋山绫面无表情到近乎冷漠的脸。
“京治她爬过高压电线杆,如果不是那天大雨劈坏了通电的电线,刚好停电,昨天她都不会有机会出现在你面前。”
……
太阳刚刚升起、昨夜又下过雨的天空澄澈如洗,蓝天在与远处建筑的相接之处,在初升的太阳下,折中显出些微白的颜色。
秋山眼看着秋山绫的在远处消失,转身往书店方向跑去。
秋山绫是家里最惯着她的,现在也是抓她最狠的人。
她都能确定,即使只是被他发现一点点不对,他都要过来抓她,只一次绝对不会打消他的念头,即使自己没空,他也绝对会找其他人来蹲守她,直到确定她确实不在书店。
秋山刚跑几步就察觉到自己没了体力,她不由得苦笑,自己现在确实是经不起折腾的脆皮鸡。
想想搬家那一大堆事情——准备押金、月租,跟中介、房东签约,收拾东西、适应新房间,打扫卫生……都需要花不少力气。
而现在她既没有力气又没有钱。
现在她真的有些后悔当初自己做事那么激进。
她去爬那根高压电线杆,仿佛好像发生在昨天。
那天,白天下了大雨,晚上漆黑一片,她原本爬到了医院十三层大楼上,想像她师姐一样从楼上跳下来,但她想到了当时看到师姐尸体的场景——头裂开像个西瓜,红红白白流一地。
她站在楼边上吹着冷风,忽然觉得跳楼好像不太行。她要是也从这里跳下去了,得给后来的师弟师妹们留多大阴影,医院也得费劲把事情压下来以防名声扫地,还会给第二天清理她尸体的工作人员添麻烦……
总之,她就从医院顶楼爬下来了,决定去爬电线杆赴死,结果大半夜爬到一半,被出来找她的秋山绫发现了。她至今都不知道秋山绫为什么能发现她想自杀,还能在那个时间点出现阻止她。或许是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她不知道。
没有死成的她被关进精神病医院的封闭病房,后来她被允许从那里出来,逐渐适应了病院的生活,也跟那里面的人说上了话。病友借给她了一本有关精神病的书籍,里面一段话让她现在都记忆尤新——“进行极其严重的自杀尝试的瞬间,是一道很鲜明的分水岭,一头是生,一头是死,侥幸从自杀里活下来的人,身体还活着,心却无法适应,他们存在于另一个空间。”
她那时忽然意识到,那时如果她真的爬上去了,她的人生就结束过一次了。
忽然一阵清脆的响声,打断了秋山的思绪。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书店门口,刚刚响声是客人离开书店打开门时,撞响了风铃。
离开的那个客人幽魂般绕过一直站在门口的她离开,颓败胡子拉碴的脸在她面前闪过,秋山才回过神才走进书店里。
“在门口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正要上楼梯的秋山慢慢回头,看着躺在躺椅上的房东奶奶带着老花镜看着她。
“没什么,”秋山忽然改变了要回卧室的主意,走到房东奶奶旁边拿出个小板凳坐下,双手抱膝,抬起头微笑看向门口,“只是觉得书店这么早就有客人很难得。”
书店的门口的小门奖挂着叮叮当当一串东西,除了风铃还有晴天娃娃和去年过年时还没有换掉的祈福的注连绳,看上去生机勃勃又拥拥挤挤。
房东奶奶良久才开口说,“那是位大阪的客人,特意来这里想要我卖他一个信封。他说想要给他生病死去的小女儿写封信。那个父亲说,他女儿去年路过这里时吵着要那个信封,他没有给她买。”
“……”
秋山无言地把头埋进胳膊里。
“……奶奶,你说为什么人会生病呢?就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上天降下的惩罚,可是他们只是普通人,什么都没做错。”
就像是阳菜的母亲,留下了阳菜和她的弟弟。
就像是那个冬天,她看着一位母亲亲手拔下她孩子的氧气管,然后抱着她孩子小小的尸体消失在风雪里。
就像是那个少年,明明都已经手术成功快要出院了,前一天还给她看了他回家的新干线票,第二天病情忽然恶化,不久就去世了,他去世的那天正是他准备回家的日子。
“在我看来,生病的并不是他们。”
摇晃着躺椅的房东奶奶慢慢闭上眼睛,她苍老的声音传到秋山的耳朵里。
秋山抬起头。
“为什么不是上天生病了呢?”
房东奶奶有些困了,她闭着眼睛,声音缓慢又微弱,“古时候有晴女的传说,说晴女是专门治疗天气的存在,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放晴,但是这种治疗要付出晴女的生命作为代价,每次祈求天晴,晴女身体都会变成透明,最后在这世间完全消失……晴女何其无辜呢?上天生病的责任为何要晴女来承担?”
说到这里,房东奶奶费劲地睁开困倦的眼睛努力地瞅了秋山一眼,又合上了,苍老的声音更加微弱了。
“那些事情也是一样的,我觉得生病的人并没有错处,那个去世的女孩子没有,你见过的那些病人没有,你也没有。”
“疾病降临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他们被上天错误地收回去,这是上天的问题,痛苦却要活着的人承担,这不公平。但是这‘不公平’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有跳动的心,温热的血肉,所以我们有感情。痛苦永远都存在,可一直用上天的错误惩罚自己,本身就是无意义的事情。生老病死,人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活这么大岁数,唯一学会的就是忍受,学会了不用对上天过于仰望。所以小秋啊……”
房东奶奶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微的鼾声。不知什么时候抱膝坐在楼梯上的秋山抬起头,发现房东奶奶已经睡着了。
……
“……你记得去年附近因为暴雨发生的那场连环车祸吗?”
“轰隆——”
一道闷雷随着秋山绫的话音一同落下,划过卧室的窗前,天忽然下起了大雨。
赤苇回过头通过敞开的卧室门看到了自己没有关的窗户。
秋山绫被惊雷吓了一下,也回过头看着窗户。
“……今年的天气真是奇怪,怎么老是下雨。”秋山绫喃喃地说。
赤苇看着外面电闪雷鸣的天空,燕子从外面匆匆飞回,心里有些莫名不安,不知道秋山有没有回到她的栖身之地。
“我先去关一下。”赤苇起身去关了窗,又回到客厅,示意秋山绫继续讲。
秋山绫有些担心地望向窗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
“……京治那会就在附近的那个医院实习。离事故地点很近,当时又恰好是她急诊值班,人手不够,因为人手不足,虽然她还是个研修医,医院还是安排了让她做主刀,然后……手术台上人死了,那家人把她告上了法庭。
虽然手术监控把救治过程拍得清清楚楚,法官判定京治的操作没有任何违规失误,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救治患者,但是失去家人的死者家属还是选择上诉……这件事影响很大,结果就是医院担心影响医院声誉,选择息事宁人,劝退了京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