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颗小雀斑
当周末向白兔请教数学题时,放学铃声一同传入她的耳中。
她往后看去,舟茉正以0.5倍速整理课桌,而一旁的课桌上横躺着已经收拾好的书包,只是不见其主人。
“那。”舟茉指向后门处。
白兔循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年曈正站在志愿树前,一手拿着可乐罐,一手敲击手机屏幕,时而抬眸扫一眼绿树。
他看得很投入,不知是在查找什么。
“真扫兴,今天晚自习怎么过得这么快啊~” 周末的不满抓回了白兔的注意力。
“这道题——”白兔忖思了几秒,“几分钟能讲完,你现在要听吗?”
周末点头,将自己的草稿本放在白兔的桌上。他的脖子抻得很长,整个头几乎越过了课桌之间明确的界线。
正当白兔讲解到重点时,身后传来年曈向舟茉道别的声音。
白兔怔住了,她不敢往后看,可空气中仿佛有股令人窒息的力量强拧着她的脖颈,生拉硬拽着,叫她面对现实。
她看着年曈背着书包,仍注视着手机屏幕,而握在另一只手中的易拉罐瞬间变得干瘪,并且被随意一扔,哐当入了垃圾桶。他的步伐轻松、干脆,没有一丝犹豫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那小子怎么一个人走了。”周末有些自责,“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要不还是明天再讲吧。”
“没事,他有事先走了。”白兔的语气镇定,草稿本上的笔尖却乱了阵脚,“就差一点点了而已。”
周末不自觉得张开双唇,盯着草稿本上在继续扩大的黑色麻线团:“可是师父,你把刚刚写好的思路全都划掉了。”
白兔吓得扔掉手中的笔,连忙将本子翻到空白页,但此刻的纸像是铁打的似的,怎么也翻不到下一页:“对不起,我重写,很快的。”
“我来。”舟茉拿走了草稿本,“你快——”
她一下说不上来,于是用手指比出走路的动作,示意回家。
白兔没再推辞,便草草地收拾好书包,离开了教室。
她慌忙下楼时,对着对讲机说:“你是已经回家了吗?”
反复问了几次后,始终无人回应。
这对对讲机的通信距离虽说标明有3公里,但常常超过1公里就会断讯。
不管怎样,他离她很远了,又或是他纯粹是不想理会她。
她不死心,用手机打了过去。
接通了,可他不说话。
“你……你的对讲机是没电了吗?”
“恩。”这轻淡且凛冽的回音来的很慢很慢,好似他们之间隔了好几个时空。
“回家了吗?”
“没,有事。”
“可是,现在——”白兔抛掉忧愁,使劲挤出笑意,“好的,知道了,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
“恩,没事的话,我挂了。”话音一落,他中断了通讯。
他已经是个能适应黑暗的大人了,他想去哪就去哪,无用的担心只会招他烦。
而她,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没有长进。一旦没了依靠,就容易迷失方向。在田径场上,她追不上他。在自我成长中,他又赶超她一大截。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人生是她自己的,必须学会独自面对。
二十分钟里,她不停试错,第一次单纯靠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校门口,可惜她找不到年曈的身影。
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再大的校园也只是一隅之地。她定格在斑驳陆离的街头,周遭的一切都在快速运转,让她看不真切。
在白兔的视线里,同一条路在四季的更迭,或是昼夜的交替,亦或是天气的变化下会呈现不同的样貌。从小她就有一种意识,一旦迷路了,千万不能着急,更不能露怯,否则会很危险。
她从书包中拿出地图本,只是将近半个月没用它,她翻找路线时居然有些生疏。
当她走到“绿色心吧”时,网吧老板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小竹椅上,怀中抱着插了耳机的收音机,抬头仰望黑夜。不知是不是错觉,和初识时的他相比,坐在这把椅子上的身躯缩小了,尤其是和他身旁的德牧犬相比。
这是条流浪狗,大叔养了已有小半年,名叫“保镖”。年曈不再来这家网吧后,总能看见这条大狗像个石狮子一样蹲在门口,十分威武。
白兔并不怕它,反而觉得它看着亲切,亮晶晶的眼睛纯粹而真挚。她觉得“保镖”二字不够亲切,于是给它起了“曈曈”这个小名,取自“千门万户曈曈日”。
“放学啦。”大叔看见白兔后,取下了耳机。
出于礼貌,白兔停下了脚步:“大叔好。”
大叔向白兔身后远眺,有一鬼鬼祟祟的身影,趔趄地挪向粗树干后。
白兔见大叔脸上挂着不明所以的笑容,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有一片死寂。
人行道如老旧的琴键一般,一道黑一道黄。马路牙子边是一线干壮叶密的榕树,它们本在恣意生长,互不相同,可此刻看去只是轮廓不一的黑。它们向星星借光,可惜星星藏匿在了云中,街灯对它们怜惜,可是黑色的叶片也只是黄得发黑。
这时,“曈曈”的叫声勾回了白兔的视线。每次它见了她,就躺在地上,嘤嘤撒娇,非得要等到她摸摸头才会起身。一旦看到她身旁的年曈,它就向他吼叫,年曈当仁不让,会以吠回怼,就好似两只公狗在掐架。
“它是真喜欢你。”大叔仰望星光黯淡的黑幕,“如果它以后想要一个新主人,要是能跟着你,肯定会很幸福。”
白兔听不懂,只好附和道:“如果它愿意跟着我,我自然会待它好。”
“时间不早了,回家注意安全。”大叔起身舒展四肢,“现在的人啊——心机太深了!”
“好的。”白兔摩挲了几下“曈曈”挺拔的腰背后,便起了身,“大叔再见,曈……保镖再见。”
当她离开网吧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犬吠声。她转身看去,无力估计走了多远,彼处看起来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曈曈”叫得很凶,大叔连忙制止,并且向她挥手道别,她哈腰还礼。
或许是因为大叔的提醒,让她在回家的路上变得特别敏感,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可每每她回头看去,只有她的影子跟随着。
这种感觉直到她到了小区附近那段幽暗蜿蜒的巷弄时才散去。
今天她独自一人,在熠熠的大街上,在逼仄的胡同里,在陈旧的小区中,盘旋着,逶迤着。进家门前,她敲了敲年家的门,无人回应,门缝中也没有一丝光线。
回到房间后,白兔坐在窗边翘首盼望着。和煦晚风忍受不了她的惆怅,于是它用尽力气,向月亮诉苦,月亮叹气,抖掉了身上的灰雾。没一会儿,狡黠的月光送来了她等待的人,她才肯关上窗,隔断思愁。
*
年曈从浴室出来时,头沉甸甸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要钻出太阳穴。突来的敲门声让他心慌、忐忑,宛若每一下都在敲击他的心房。
咚咚咚——咚——咚咚。
他看向客厅墙上的时钟,几乎每晚到这个点就是宵夜时间,他该如何面对门外人?
“小曈,我是苏姨。”从门外传来声音。
和蔼的声音稍有安慰他的不安,但心绪始终乱如麻。
开门后,见苏红抓着不锈钢托盘的双手有些发抖,托盘上的两碗海带蹄花汤不停撞击碗缘,于是他赶紧接过。
“苏姨,快进来。”年曈走向客厅。“下次直接叫我过去就行了,你又做饭又送饭多辛苦。”
“这是我应该做的。”苏红的声音仍停留在玄关处,“还能串串门,挺好的。”
年曈返了回去,苏红正在关门,她身上的围裙消失不见了,玄关的地毯上也没有她的鞋子。
他不动声色地摇头叹气,等苏红离开玄关,他悄声打开了门,往外一看,门框边是满是油渍的围裙和已经发黄起毛的白色运动鞋,它们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每次都这样,这叫哪门子的串门?
苏红缩坐在沙发的一角,她全身紧绷着,沙发柔软的质地不见凹陷。当她看见头发还未干透的年曈穿着她的围裙走来时,虽然尴尬得不行,但倒是给了她放松的理由。
她焦急起身,试图松开年曈身后的结扣:“快脱下来,这个脏,有味。你刚洗完澡,这穿不得的。”
“外面再脏,里面也是干净的。”年曈推着苏红坐回沙发后,指着茶几上的蹄花汤,“围裙用来挡污渍,我现在可是要啃猪蹄的,如果没有它,油星子要是弹到衣服上了,那才是真难受。”
苏红笑笑:“你这孩子,说不过你。”
年曈坐在羊毛地毯上,盯了好一会两碗下足料的汤,闻着很香,可他并没有什么胃口。他一口塞下一大块肉,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嘟囔着:“苏姨你还真懂我,知道我爱吃,特意弄了两碗过来。”
“是兔子让我弄的,她说你今天在学校没怎么吃东西,然后她今天不想吃宵夜,就都拿来给你了。”
年曈怔住了。
苏红接着说:“今天学校的菜不合胃口吗?”
年曈闷着头,嘴角抽抽,声音变得有些虚:“是……是啊,我口叼嘛。”
“以后多少还是吃点,别饿坏了身子。”苏红像个初来拜访的邻居,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环顾简洁但贵气的室内,“我好像有一个月没来了吧,这家还是跟新的似的,都不落灰的,你这家务活做的比我都精细,难怪你爸不让我管这些。”
年曈不明白这话,以为是苏红现在忘性大:“不是上周才来过吗?那天晚上给我送鸡汤。”
“我?没有呀,那天是兔子给你送的。”苏红很笃定,“那天晚上她心情似乎很好,真的跟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去送宵夜,不过一回来就蔫儿了,估计是累到了。”
年曈:“……”
她那天居然是在骗他。
“噢,那天我洗完澡出来,就只看到吃的在桌上,一般兔子都会在这玩会儿,所以我以为是你端来的。”年曈继续吃着,表现得不在意,“今天她怎么突然不来了?”
“她说你们班现在分了学习小组,今天要帮同桌写试卷分析,抽不出时间。”苏红叹气,“也不知道要弄到多晚,最近她看着都特别累的样子,黑眼圈特别重——你这些天看着也有些憔悴,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吗?”
“哪儿有的事,我都不学习的,估计是看漫画看到太晚了。”年曈抱起只剩汤的碗,一碗接一碗,咕噜咕噜地将所有情绪一口闷下。
苏红准备离开,她拿起空碗时被年曈阻拦:“洗碗这活儿我来吧,待会儿我送过去。”
年曈完全没给她推辞的机会,于是她穿上摆在玄关处的白色运动鞋,欣慰道:“辛苦你了。”
苏红走后,年曈回到房间,拿出了被捂在书包里的对讲机。
开机键被按下的那几秒,它电量满满地发出了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