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颗小雀斑
对于谱写人生这件事，大多人总是在懒惰与激进之间反复横跳，时常脑中发疯，却又不敢坦率地当个疯子。
一周里，总有那么几天会想要拼命活着，为的就是能在休息日当一条只需要会呼吸的咸鱼。可，那都是脑中梦幻的想象，现实只会把人榨成喘不了气的干尸。
对于学生，尤其是高三的学生来说，过周末，就好像做数学大题时侥幸有答案解析保命，结果翻开一看，只有一个“略”字——绝望啊！崩溃啊！要你有何用啊！
不过万事不绝对，人一旦有了确切且极度渴望的目标时，就会显得异于常人。
周一的凌晨，向上蔓延的橘黄正点亮天际，它悠哉悠哉，似是不舍驱散漫天烟紫。
离长松中学不远的联排别墅小区里，暖黄路灯还在守护安睡的楼宇，细细听来，有一户早已与它互道早安。
乘风探去，穿过铁栅门，来到绿意盎然的小花园。落地窗宛若时空隧道，径直而入，竟来到了光怪陆离的异世界。这里酷似韦斯莱家族的森林魔法小屋，繁杂的摆设虽略显杂乱，但让空旷的空间变得独特且温馨。
壁炉旁的老式摆钟仿刻了韦斯莱钟，每根针顶端为家庭成员的头像，并且在针体上篆刻了其姓名。
秒针——皇甫茜。[注1]
分针——舟绿水。[注2]
时针——舟茉。
附针——辛巴。[注3]
刹那间，一位身形健硕，却是一副乞丐打扮的男性挡住了摆钟，只见挺拔且稳健的背影。旋即，他转过身来，正是分针头像里的舟绿水。此刻，他蓬头垢面，身着破布烂衫，却遮不住丝毫从骨子里透出的儒雅气质。
“皇甫女士，动作需要快点了哦，已经4点一刻了。”舟绿水提醒着卧室里的人，而后揉了揉趴在壁炉前的金毛犬的头，“辛巴，快醒醒，准备送姐姐出门了。”
辛巴甩甩脑袋，立刻跟着舟绿水向玄关走去。
不一会儿，摇曳生姿的皇甫茜从房中走出，也向玄关靠近。
她头梳复古手推波浪纹发型，白羽毛坎肩下是一身缝制着银色闪片的白礼裙。浓妆艳抹于明艳五官之上，恰如其分，丝毫不显媚俗。一颦一笑，垂眼抬眸，尽是大气。手中的白色流苏羽毛折扇缓缓扇动，仿佛每扇一次，就会有香气随空气流动。
“茉茉小姐，可以出来了哦。”皇甫茜道。
“爸爸等你哦。”舟绿水紧随其后说。
“汪！”辛巴也不落后。
犬吠声落下，迎来了新一天中的舟茉。就好像《马丁的早晨》中的马丁一样，舟茉每天都会变换不一样的造型。
舟茉背着小辛巴，小辛巴背着书包向玄关走来。今日，她梳着复古螺旋卷发，黑色大蝴蝶结置于头顶，脖戴珍珠项链，就像民国时期的富家千金一般。虽然搭配的是运动式校服，看着极其不搭，但她似乎很满意。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生硬，但这已是她很努力的结果。
皇甫茜微抬下巴，垂眸间，欣慰从嘴角蔓至眼底。一旁的舟绿水忍不住拍掌叫好，而辛巴则是摇着翘起的尾巴，围着舟茉不停转圈，仿佛在说“天呐，多么漂亮的女生！快让我好好欣赏一番！”
“辛巴。”皇甫茜利索地合扇，辛巴立即回到原来的位置。
等舟茉换好鞋子后，皇甫茜背着手说：“茉茉小姐，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舟茉恳切点头：“嗯。”
此刻，皇甫茜将手中的折扇当做指挥棒，哼着《茉莉花》的调子，而后指挥棒第一下落在舟绿水鼻前，由他领唱，再是跟不上节奏的舟茉，最后是只能嚎叫的辛巴。
乱成一锅粥，但大家乐在其中。
舟茉自小患有自闭症，好在不算严重。父母有趁早干预，并且不耐其烦地伴她左右，程度随其成长逐渐减轻，可惜无法完全治愈。
每次她独自出门前，唱《茉莉花》是这个家的例行日常，只为给她打气加油。
歌声落下，掌声响起。
“今天又是向光奔赴的美好一天，我们无需乘风破浪，但要向阳而生，量力而行，好吗？”皇甫茜双手搭在舟茉的肩上。
“路途遥远，就算达不到终点，我们也收获了沿途美丽的风景。”舟绿水的手覆在皇甫茜的手之上。
舟茉点头，缓缓道来：“爸爸、妈妈、辛巴，好梦，再见。”
舟绿水和皇甫茜都是小说作家，每每创作一个重要角色时，为了更好的表现人物弧光，他们会将自己打扮成脑海中角色的样貌，并以此形象生活直至故事结束。
或许这是大多艺术创作者的共性，到晚上才会灵感迸发，所以夫妻俩常常趁舟茉上学的这段时间睡觉，这样一来，他们也能适应舟茉需要很早出门的生活节奏。
学校离小区很近，行动缓慢的舟茉只是抬头欣赏几眼天空的功夫便到了。但她并没有停，而是继续往前走，她的目的地是两公里外的一家小吃店。
路过校门时，她看了眼手表，如往常那样，是分毫不差的4点30分。
时间很早，没有去往那处的公交车。她享受在黎明时分走路，因为这段时间中，一部分人在梦中沉醉，一伙人在屏气凝神等待日出，一些人仍在熬夜奋斗，也有很多人在为早市做准备……太阳未显，月亮半隐，多彩的天空成了主角。街道上奏着难得的慢节奏，沁人心脾的清风裹着阵阵烟火气，一切一切都是那般的纯粹。
天空逐渐泛起鱼肚白，舟茉即近小吃店时已是5点10分。
此刻，她就站在小吃店对街上且正对着的店面。她不急着过马路，她喜欢在这里观望对面的“周周爱吃”。
身旁，不足三米宽的门脸上挂着破旧的招牌，上面写着圆体字“漫画书屋”，老板是个灰发老叟。
当时，舟茉在这附近上初中，快毕业时偶然发现这家店。
那会儿，她出门不是和父母同行，就是由他们车接车送，平时很少自己出门，加上又钟爱美食，初三的时候体重达到巅峰，身高160厘米，体重140斤，整个人看起来差不多就是个球。
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她在这家店遇见了灿烂的光。自此，她有了说服自己多独自出门的理由，也是不想总是麻烦有工作在身的父母。
紧闭的卷闸门里有一扇透亮的橱窗，窗户上贴着不太大的红色贴字“看书不要钱，买书按斤称”。
店内，像便利店一样，有桌椅挨在窗边，但因店面很小，又堆满了如小山的二手漫画书和小说，所以桌子只能很短，椅子只有两张，而且小小的。这里更没有空调，只有已经发黄的吊顶风扇，运作时咯吱咯吱响。
几乎没人会想待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连老板都喜欢搬把椅子坐在门外，与隔壁老板闲聊。可舟茉就是喜欢得不行。
大多人进店看一眼书堆表皮，便会离开，来去匆匆，老板也不会挽留。而她很喜欢“挖矿掏金”，有时甚至会被埋在书下，老板看了也不会责怪她，反而乐呵得不行。当然，最后她会将书摆回原样。
暑假，那一天。书屋外烈日炎炎，室内的吊顶风扇像是脚步蹒跚的老人，完全带不走热气，热得舟茉喘粗气，连耳机也不想戴了。她坐在小说堆边埋头挖宝，像是小山旁的一座小小火焰山。当日她梳了两个丸子发髻，分别插着她在路上捡的带叶树枝，穿着黑色插肩短袖白T，背影恰似如三角饭团的幼年熊猫。
不知从何时开始，旁边书堆那传来断断续续的咂嘴声。因第一次在这听到这么久的活人声，她很好奇，但只敢用书堆掩着身子，露出一只眼睛看。漫画书堆旁，一个宽肩窄腰的黑皮男生坐在地上，和她一样在开山挖矿。
男生仍在翻书，不像是发现了舟茉在偷看，他却突然说：“是我打扰到你了吗？”
紧接着，他看向她，憨笑道：“不好意思啊。”
舟茉瞬时红了脸，连忙将头躲在小辛巴身后，抓着它疯狂摇头。
“你们居然穿了一样的衣服，好可爱。”他收起笑意，眉头紧蹙，“你头上的树枝是路边找的吗？”
舟茉点头，又往边上躲去。
他肯定觉得她是把垃圾带头上了，邋遢。
“真特别，像朵花似的。我怎么就没到看过，还是你心细。”他又笑了。
在学校，大家总说舟茉是个怪人，每天打扮得奇形怪状，还背着个狗娃娃上学，给它穿衣服，也有不少说她是个哑巴猪。
除了父母，很少有人能理解或赞赏她的行为。
“送……送……”舟茉立刻取下一枝放在男生跟前。
“送我？”
她点头。
“叫……鹅……鹅……”舟茉说得鬓角直冒汗，脸红得要爆炸，忍不住用指甲抓挠皮肤。
“不急，你慢慢说。”男生随意拾起一本书，伸长胳膊给她扇风，“它的名字，第一个字我记住了，是‘鹅’。”
“掌——”
男生学舌：“掌。”
说到第三个字的时候，舟茉不知怎得，吐不出声，只能噘起嘴，作出圆圆的嘴型。
“木？”
舟茉用力点头，激动到鼓掌。
男生举起双臂欢呼：“哟吼！”
舟茉学他摆出庆祝的姿势，不过神情木讷。
接下来，舟茉将整个暑假想要看的书都挑选了出来，堆放在角落。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花火言情小说，坐在窗边。
“你介意我坐你边上吗？”男生捧着一摞漫画书。
因为体脂高，舟茉在夏天格外容易出汗出油。她看着自己汗湿的衣服，又看向旁边基本上是挨着她的座位，她立刻用小辛巴挡住自己，嗅了嗅自己的衣服。
男生居然说：“啊~还是算了，我出了好多汗，可别熏着你了。”
他将漫画书放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地上。
这时，从隔壁店铺回来的老板站在门口喊：“周末啊。”
“在！”两人齐声回答，舟茉的声音不大，但男生听到了。
两人面面相觑。
老板年纪大，有些耳背，便没注意到，他继续说：“可以麻烦你送两份牛肉炒河粉到隔壁吗？”
“好，马上就来。”
舟茉看着男生迅速跑向对面的小吃店“周周爱吃”。
没一会儿，他提着打包好的食物过来。
舟茉缩着身体，装作自己一直在看书的样子。
顿时，她觉得小臂冰冰凉凉的，转眼看去，是一碗冰镇绿豆汤。
“这个就当做你送我‘鹅掌木’的回礼，我家的绿豆汤很好喝的，喝一口特解暑，能凉的直哆嗦。”男生毫不羞怯地表演出全身凉飕飕的感觉，随后他被自己逗笑了。
舟茉第一次见这么爱笑的人，她羡慕不已。
他穿着运动背心，热汗涔涔，汗珠从油亮的小麦色肌肤滑落，却让她觉得很解暑，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容热情似火，这么一比，她的体感温度也不过如此。
“我叫周末，双休日那个周末。我俩是不是名字同音啊？”
舟茉点头，她用手指蘸着冰碗上的水珠，在桌面上写下了自己名字。
周末边看边念：“舟——茉——”
舟茉并未解释，他却一击即中：“茉莉花，你的名字真好看。”
之后暑假里的每一天，舟茉都会按时到书屋坐着，偷偷看着对面总是笑脸迎人的周末，不仅如此，他还有能让人露出笑脸的魔法，似乎和他交流的人总会脸上挂着笑意离开。真好。
有时她会拿着小镜子，学习他的笑容，可她总像个木头。
周末一般趁店铺不忙的时候，会到书屋来。
有一天，他突然问舟茉：“你每天都在这里，你家是就在这附近吗？”
实情她难以言表。若否认，他也许会继续问她为什么每天跑老远来这旧书店看书？
这相当于是在给自己挖坑。
于是，她回答：“嗯。”
等到高中开学时，两人居然不仅同校还同班。
周末兴奋道：“我俩真有缘，这样的话，咱俩上下学能作伴了。”
那时，舟茉并未说出真相，反倒是欣然接受了，毕竟她早就许下想要有更多机会能和他待在一起的愿望。
两年过去，舟茉依旧如初，日日珍惜和他相处的时光。
此刻，她站在“周周爱吃”的卷闸门前，等待开门。
周末每次都和她说，店铺5点20分开门，但他每天在5点19分就会打开卷闸门。她有注意过店里的时钟，和她手表的时间一模一样。
“早啊，你真准时。”周末笑道。
舟茉盯着手表，直到5点20分，她才走进店内，并且笑着对周末说：“早安。”
两人每天如此，各自掌控的时间不差一分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