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噩梦里,虞芮身子很沉,似乎牢牢地镶嵌在锦被之下,以一种她无法名说又无法挣脱的古怪力量。
周围的人事物越来越模糊,天旋地转,她伸手去碰,却是一片虚无。
虚无之中,一句话透过茫茫云雾,“万死万悲,永无善终。”
诅咒声调冰冷如碎雨滴石,没有一丝情绪,像是那个系统说的话。
虞芮猛地睁开眼,眼眸清明,混沌始开。
醒来发觉身上有些酸痛,她穿着里衣便下了床榻,帐外鸳鸯和玉钏听见里头动静,纷纷来迎。
“小姐今儿怎起的这么早?”
虞芮不言,咽了咽口水,喉中干渴难耐,便只吩咐让人备茶。
趁着两个侍女为她穿衣挽发这一阵儿,她冷不丁问了一句:“大夫人掌事时,府中库银都是谁来管的?”
那个系统昨天透露了很多剧情。
其中便包括大夫人一家私自贪污脏银之事,她倒是被休溜了,之后那巨额脏银全诬陷在虞府头上,使得虞府上下锒铛入狱,她也因此获罪服刑,最终惨死狱中。
“大夫人?那应该就是方管事,大夫人陪嫁来的,一直都是他。”侍女玉钏给她奉上了新茶润喉。
虞芮心思沉了沉,虽大夫人不在府里,她亦不想过多地打草惊蛇。
随口找了个由头,“今春的胭脂四喜如意纹软缎,我记得说是前几日就该送来,怎么没影了?”
鸳鸯放下梳子,立即应下,“奴这就去提醒提醒管事的。”
“这方管事在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罢了,你去唤方管事来,我有话问他。”
不多时,鸳鸯身后便跟来个方头大耳的短褐男子,在花鸟屏风后面恭声道:“见过二小姐。”
虞芮面上挂起和善的笑容,却绵里藏针,“方管事不必多礼。我听闻大夫人入普陀寺后,你就不再掌管府中要事,是么?”
男子眼中划过一丝狐疑,但也事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如二小姐所说。”
方管事回话之后,虞芮良久未应一声,惹得他心里发毛。
虞府谁人不知,二小姐并不是个好说话的,精得很,一番装模作样便将大夫人斗倒了。
而他作为大夫人旧日里的部下,虞芮又怎轻易放过他。
只是没料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这样想着,他也一直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未敢动半分,坚持了一小会儿便起汗。
“方管事累了罢,上茶。”虞芮兀然开口,打得他措手不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接过了茶盏,才意识到不妥。
但他已经接过青瓷杯子,喝也不是,还也不是。
正踌躇着,虞芮复笑开口:“别紧张,叫你来不是什么大事。”她透过屏风看向那人含胸佝背的影子,“我记得往年你做事一项很好,包括每年按例的胭脂四喜如意纹软缎,送的很及时。”
方管事闻言暗叫不好,果然是为了那些年布料偷减这事。
他扑通跪下,声线发抖:“二小姐,那都是大夫人的命令......”
“我是在夸你。”
方管事只觉两眼一发黑,脑子空白坦荡。
他适才还准备了一大段抒情的话,眼下却听不懂虞芮在说什么。
“你虽然偷工减料,但你还是有优点的,你送的就很及时。”
“不像这个刚上任的,隔了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
也不知是夸不是夸。
方管事惶恐着斟酌开口:“现如今是二夫人掌家,小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虞芮一脸惋惜,“可我这布料急着用。”又补充了句,“二夫人那里我又不熟。”
二夫人是虞老侯爷从烟柳巷子里纳的妾室,出身一直为府中所不齿,虞芮身为嫡女当然不能为了几两布去求人,这点,方管事也是明白的。
“到底怎么说,大夫人仍旧还是大夫人,管事这个位置还得是你的,方管事你说对不对?”
她嫣然一笑,男人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只得陪着笑,“那小人...姑且一试。”
“那便多谢方管事,鸳鸯去送送管事。”
打发走了方管事,虞芮便发觉,这个人的嘴不太好撬。
也不怪乎,大夫人选他作府中管事。
她也没想过会一击必中,看来还是要从多个方面下手。
“奴听侍女们偷闲时说起,那方管事年轻时在宣家有个相好的,还曾经为她拼过命,只是随大夫人来到虞府后,便没有消息了。”
她闻言眼眸微眨,虽是侍女们无心之谈,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却是雪中送炭。
“替我去查查这个人,切记勿要打草惊蛇。”虞芮吩咐下去。
正适时,门外来了小厮,说是侯爷召见。
虞芮打小和她爹爹虞侯爷不亲近,缘是她母亲生下她不久后便过世,那虞侯爷就一直不喜见她。自大夫人一事,她又和他差点撕破了脸面。
若不是祖母一直坦护着,她怕是要挨不少皮肉之苦。
她稍稍梳妆便去了,虞侯爷已负手立在堂前等她。
刚踏上正堂内,面前肃穆的背影便转过身子来,不怒自威。
他沉声道:“听说,你最近掺和进了宁府的家务事。”
拍了下桌案,“自家的事情还没搞清楚,便去管别人家的事,虞芮,你胆子大了不少!”
对于她爹爹,虞芮没什么可解释的。
她垂耳恭听,虽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也还是老老实实立在一旁。
“眼看你明年便及笄,便要为你开始张罗许配好人家,可你行为举止还是像个小孩子,这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姐姐一样——”
说到她大姐,虞芮便气上心来。
凭她大姐姐的身份,早年间,京城哪家有前途的好儿郎不可以许,偏偏要她嫁给一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却只是为了巴结显贵,好让他自个儿官运亨通。
如今官运亨通了,却遭报应了罢。
你瞧,你二女儿还就只喜欢纨绔子弟谢随。
你就是愿意许个状元郎良婿都不得行了。
虞芮心里暗戳戳腹诽,面上却不显,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
“爹爹说的是。”
“女儿行事过于鲁莽了。”
看虞芮态度这样好,简单批评了两句,虞侯便正式进入正题,“嫣嫣,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也该消了大夫人的气罢!”
语气柔和了许多,叫的还是她的乳名。
这便是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虞芮揣着明白装糊涂,“女儿怎么会生大夫人的气,再怎么说大夫人也是女儿的继母,哪有女儿怪母亲的,就算有,女儿不懂事,也早原谅她了。”
这下,把虞侯原本准备说的都说尽,他张了张嘴,发觉没什么可说,又闭上。
“再说,罚大夫人的是爹爹与祖母,女儿只是承情,此事全由爹爹与祖母做主。”这番话又将责任推了个干净。
简言之:你想要回你老婆,去找祖母啊——跟我来什么劲儿。
面前的中年男子闻言拉下脸,“你不是不知道,你祖母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刚硬。半点好话听不进——”
“这样,过几日便是你祖母寿诞,趁着她高兴,你去求求情,她向来疼宠你。”
虞芮面带微笑,怕是她爹爹还不知道,上一个为大夫人求情的,差点也被赶去普陀寺。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淡淡应下。
见她这般好说话,在虞侯眼里,明理懂事极了,不由得感概:“若是你母亲还在,定会为你高兴。”
“嫣嫣真是长大了。”
虞芮听了之后,内心无一点动容。十三年,她爹爹只会这一句夸她的话。
初听乍觉欣喜,如今不仅不欣喜,还感到刺耳,特别是每当她需要让步的时候。
她母亲会高兴吗?
她这过去的十三年看似钟鸣鼎食、荣华加身,却只不过是表面和谐罢了。
无母亲庇护,无父亲疼爱,自己吃了多少苦头,他又怎会知道。
“女儿无功,是父亲教导有道。”
虞侯看她越发满意,一时高兴上了头,神情和蔼起来,便道:“你母亲是为你留了些田产的,本打算你及笄以后才交给你,一会儿命人将田契送到你房中,先回去罢。”
虞芮手里拿到田契的时候,已经用过午膳。
她坐在院落里的花椅,透过春日暖光端详着,花影斑驳其上,只是一份普通的白纸红字。
却是她母亲单独留给她的。
送田契的小厮立在一旁,看她出神儿便没有出言打扰。
待她放下田契于凉桌上时,笑吟吟再度提醒:“二小姐,这份田地以前是由大夫人替您管理,如今终于物归原主,这期间也没有再假手于人,若是有什么问题,自可以问以前的方管事,他是专门主管这一块儿的。”
虞芮的脸色变了变,取下田契的手也跟着不稳。
她再三确认,“你确定?”
“是啊,那时候大夫人谁都不让碰这块地,她只信任方管事,二小姐只管去找便好了。”
只这一瞬,这份充满温情的田契,霎时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冥冥之中,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田产距侯府多远?”
“回二小姐,京郊二里处,坐马车半天便到了。”
这么近。
那脏银,说不定有部分就藏在她的那份田产里。
虞芮拧眉,“带我去看看田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