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4 无端羞愧

办公室里只坐着几个面目潦草的班主任，也都是刚到，互不搭理地等下课。陈芷汀觉出了温暖，倒杯热水暖暖手，喝几口润润肠胃，又找几块饼干临时充饥。

“铃铃铃——”

“晚修时间结束了，同学们辛苦了，请离开教室，关好门窗，回宿舍休息吧——”

温和的女中音响起。陈芷汀感觉更亲切了。

班主任都到齐了，方芳和潘小琼说着不来也来了。李红英很高兴，关切地询问两个人的孩子怎么办，方芳耷拉着眼皮慢腾腾地说：

“还能怎么办？关好窗户，锁好阳台门，看动画片呗。”

李红英讪讪地回道：“让孩子睡觉呗。”

“睡着万一醒来，家里没人，吓着了不更麻烦？不如告诉他妈妈要去看哥哥姐姐睡觉，让他等着爸爸回来。”

潘小琼没有理她。李红英也不想多嘴，又打电话给吴主任汇报：班主任都到了……

张剑正从旁边经过听到了，哼了一声。也不嫌人家烦，汇报个鸟！拿个棒槌当令箭，天真在进化的路上。郁方平、岳晓明、周榕、徐前进正好值班，看着几个不值班的班主任专程赶过来，道声“辛苦”，打着呵欠一起向宿舍走。

看着面色憔悴的一帮人脚不点地地走向学生宿舍，陈芷汀陡然生出一种亲切感，长出一口气，面上的一池冰水起了春天的波纹。她的心又活泛起来。

想到学生的事，她不想跟老师们走在一起，担心岳晓明或者张剑正问起学生家长的事，让其他老师听到传出去，传来传去就传歪了。现在的人心态有点古怪，打听别人生活中出现的麻烦不是出于想要开导你，而是——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大家开心开心！

烦恼好似洪湖水，总是一浪打一浪。

人人都有压力都有不痛快，但是看到别人的麻烦比自己的更甚，于是乎，压力荡然无存，烦恼灰飞烟灭。知道鸡毛蒜皮的人，会无偿地添油加醋；了解前因后果的人，更是不计报酬地义务宣传，直让看着伤心吃着窝心的工作餐因为有了这一点点佐餐小料变得活色生香意犹未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藏在家中掖在怀里，不显不露就当没有，看到别人不小心泄露的经文，嗯嗯哼哼念几句，回去后与自己的比一比，量一量，做些简单的加减法，幸福多了几分，烦恼轻了些许，暂时的心理安慰让精神获胜，也是一种浮云般的快乐。

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别人的烦恼没有落在自己头上。

怎么可能有人没烦恼？不过是他的烦恼你没看到，看见的人你不认识，你认识的人看见你的烦恼，他的烦恼一不小心，又被你的熟人知道……

陈芷汀听过别人的麻烦事，现在轮到自己，不走一下过场不可能。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谈论孩子和老公，就算在徐珊面前，三口之家的私密，她也不喜欢说，这也是徐珊和老公出问题那么久也不告诉她的原因。而在同事面前，她温柔清雅，做事一丝不苟成绩显著，与人相处即不过于亲热，也不拒人千里，这反而拉开了她与众人的距离。现在，因为学生的事，她的舞台打开了后台的小门。这没什么奇怪。剧情虽有不同，主题都一样；演员面目有异，情感并无差别，只是她长期以来的习惯让她感觉私密被他人看到，好像天塌下来一角。可是，有什么隐私见不得人？好像也没有，为何她如此羞恼，如此沉重？

陈芷汀不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有的老师被家长吵到办公室，告到校长处、教育局，还可以坦坦荡荡陈述原因申诉委屈，她连家长想来敲诈校长都不敢公之于众，无端觉得羞愧。她有什么好羞愧的？想到自己曾经获得的荣誉，目前的家庭状况，会被好事者拿来八卦？这是虚荣吗？

裘江与那个“狐狸精”有结伴出行嘛？被熟人或者同事碰到过嘛？……

她的脑子失控一般转来绕去。剧情，细节，疑点……一条条展开，无法停息。

陈芷汀如往常一样与老师们打招呼，喝水，翻看明天上课的备课资料，清点学生作业，神智却一直处于恍惚状态，魂魄好像游离身体，在上空飘浮。脸部是僵的，眼睛是木的，手脚的移动只是习惯模式。

徐珊说她尽纠结些没必要的事，一切都是“你以为”。没人会真正在乎别人，赞美你是一时兴起，嘲笑你是一时抽风，自己的麻烦跟在后面呢。理得他！

凡事就是眼前、当下。眼前争口气，当下出恶气。其他的，容后再议。

她想不明白徐珊怎么比她通透，她在哪里读了人心这本书？她不信徐珊，感觉那些切切察察一定存在，周围人给的压力也紧紧包裹着她。

跟老师们打完招呼，她躲进洗手间，想自己静一静。

赶快过去吧——这么一点小事。不要造成恶劣影响，好不好？陈芷汀在心里念叨，默默向无主的神诉求。她闭住眼睛，不让蓦然感到委曲的眼泪流下来。

没有什么好哭的，她告诉自己。

裘江！然后怎样呢？脑子里又一片空白。

陈芷汀有意在洗手间里多呆了一会，估计老师们都走了才出来。

李红英站在宿舍楼下面。这个位置是班主任去宿舍楼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