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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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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上芳儿做个东,引了杏姐儿在灶下吃果子翻花,要打听李蔚和元娘的事。

周嫂子见她俩说的话没什么意思,又不耐烦跟小孩儿家一起玩,就嘱咐她俩:“老安人戌时过半就开始安置了,你们俩替我看着灶门,待亥时若无人叫水叫点心,就封了灶去歇着吧,小孩家熬神走困,还瞎费柴禾。”说着她自去歇了。

芳儿见她走了,就挑起话头:“周嫂子是咱家到县上才雇来的吧,听说签了个长契,倒是尽心。杏姐儿你是打小跟着老安人的?有六七年了吧?”

杏姐儿就骄傲地点点头,不待芳儿再细问,她一停一停说过去,怎么到的这家,老安人待她如何好,在牌坊村时怎么过日子、到县城来时何等光景、如何雇的周婆子周嫂子等,事无巨细。

芳儿便问:“那你在牌坊村时就认得四娘了,又是一起上来县城,难怪你们要好。”杏姐儿答道:“在村里时认倒是认得,却不大一起玩,四娘那时候老呆在她家塾学,跟三郎四郎一起玩得多,学里小子们上山下河也带她去,后来不是她爹没了嘛,她就老呆在家里了,也不大跟我们玩。”

芳儿就说:“我家常看老安人、三郎都对四娘很好,想是打小的情分,我们娘子还喝醋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杏姐儿说得兴起,就有些口没遮拦了,略压低了声音道:“不怪你家三娘多心,三郎先前确实有想头儿,他自小最爱个识文断字的,我们都知道的,前头三娘没了后,他对四娘就有些不同。好在四娘四郎早早过定了,四娘也没那个心,日常都躲着他。再说,就算如今四郎没了,老安人也不能纵着三郎的,你们三娘很不用喝醋。我看现在他娶了三娘归家,倒也贴心贴肺的。”

要么说巧了,这日李蔚歇在县衙,小曹氏方便盯着灶下,看到周嫂子出了门,她就悄悄走过来站在偏门听,正听到杏姐儿说话。

虽听得不清楚,到底把“三郎先前确实有想头,他最爱个识文断字的”这句听到了,瞬间如冬日卧雪般,浇了一个透心凉,双手死死握紧呆立在门口,里面两个丫头再说些别的,也听不到她耳中,良久才木木呆呆地去了。

要说李蔚,也算冤枉。

他年少时读书,常想着“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妙事,故此媒人来说第一个娘子时,他特特问了是否识字,一听读过《千字文》、《百家姓》就喜得什么似的,别的不问就答应了。等娶了家来,李蔚待她如珠似宝地过了两三年,谁料她病弱,一场风寒没了。

待守完了妻孝再定小曹氏时,因是续弦,没那么多讲究,识字不识字的放到一边去。后来他属意元娘,未尝不是因为元娘腹有诗书,气质高华。

等小曹氏刚进门,她人前爽利大方,屋里风流婉转,关起门来李蔚要怎样都使得,与他前一个娘子很是不同。李蔚如鱼得水,哪里还管她识字不识字。这样好日子过了将一年,他如今还在兴头上,其实已不大惦记元娘了。

小曹氏晴天听了一个霹雳,很多先前不在意的事也翻出来在脑海里反复琢磨。

先前有一日李蔚休沐在家,早起看他娘子梳头,小曹氏因回头问他:“这个珠花可使得。”他兴致颇好地吟了一句:“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调笑说,“我看娘子的珠花使得。倒是眉,需得我画一下。”

小曹氏不知其意,反笑他:“你可算了吧,我打十五岁起,就没人说我妆容不好,我还用得着你画眉?”她是个娇嗔的意思,奈何媚眼抛给了瞎子,她若是能接一句“我家舅姑最是不挑剔的,何用你来献殷勤”之类,那才是最妙。

李蔚调笑不成,心下不快,遂说了句:“我劝你你闲了也该读些诗书来。”小曹氏登时恼了,把珠花摔在妆台上,起身呸他脸上:“我读什么书?你这会子嫌我了!你先头娘子倒会读书,可惜死了,四娘倒是会读书,四郎也没了。我恐会读书的你家无福消受!”

李蔚第一次见他娘子如此泼皮,吃了一惊,道:“我不过顺嘴说一句,读不读随你,何苦带累别人。”说罢摔手而去。

如今想来,他那日为何那般生气,恐不是为了他先头逝去的娘子,更是为了这个会识文断字的小婶子!

这一夜,小曹氏辗转难眠,越想越孤拐。

第二日,李蔚衙门新来了个同僚,众人约了在文昌街上三元楼里喝酒接风,叫了女伎来唱曲儿听,众人兴头足便多喝了几杯,说话就不大防了,讲起些风花雪月风流韵事来。

也是合该有事,这个新同僚原只是个里长,现荫补了他叔父的职才来县里任职长住,对县中诸事并不清楚,他因前几日在这街上曹家杂货铺里看了一回小曹氏,见这个小媳妇长得标致,身段柔软,结账时笑得又甜又软,此时就说起来:“要说还是县里的娘子们好,又俊俏又温柔,不像乡下那些村妇,没什么看头。我那日在街角上曹家杂货铺里买些干货,那当柜的娘子哟,真真是袅娜风流……”

话还没说完,被他下方一个同僚狠狠拐了一下,使眼色道:“可是巧了,曹家杂货铺正是李训导岳家的产业,李娘子自与李训导大婚,倒很少来这铺子里当柜了。”

李蔚已是气大了,他岳父的女儿就只他娘子一个,小曹氏婚后隔三差五也回娘家店里看看,给他爹打个下手,这说的必是他娘子无疑了。可是这场合,那新同僚已止住不说了,臊着个脸拱手说:“孟浪了,孟浪了,我自罚三杯。”说着灌下三杯酒去。他再要说什么反不好,勉强道:“我娘子只偶尔来铺里帮忙,倒不常当柜了,王兄看到的,许是我家小婢。”说完了只管低头喝闷酒,众人也大感没趣儿,挤眉弄眼地草草散了。

李蔚与众人在酒楼门前别过,春末夏初傍晚的风一吹酒就发散了,有些上头,他踉踉跄跄走回家来。

进了二门,抬头见元娘领了杏姐儿、芳儿,正在给天井里当地一个大鱼缸换水。

三个小娘子都穿了最时兴的褙子、裹胸和裙子,各个都露了一片白白的胸脯在外头,元娘因穿的是宽袖,一抬手又都露出一段胳膊来,此时天光尚亮,院里的灯笼也刚燃起,她们泼泼洒洒,说说笑笑,恰似一幅灯下仕女戏水图,端的是光彩照人。

李蔚带了酒意想:怨不得人家说县里小娘子不庄重,一个两个的大天白地穿得这个样子。他待要继续往前走,酒意上来迈不动腿儿,眼睛直辣辣地只管看元娘,竟没察觉他娘子走近前来。

小曹氏刚也在这里一起玩的,湿了绣鞋方回去换了,她在家闷了一天,一时暗恨李蔚、元娘,一时又觉得李蔚待她如珠似宝,心里油煎似的,也是可怜。

不过人总是这样,一件事情想得久了,火气也会再而衰、三而竭,傍晚她气消了大半,不想一个人看起来孤孤单单的,便站在院里看元娘几个倒腾那口大鱼缸,间或也说几句话。

此时看见她官人这样,又一身的酒气、脂粉气,心里原本熄了的火苗立时像溅进热油,窜了三丈,上前便狠狠推了李蔚一把,嘴里骂到:“你这没良心的登徒子,只管盯着小娘子们看,又去什么娼寮楼子,惹了什么浪人,脸面也不要了!”

李蔚不妨被她推了个趔趄,酒桌上生的气正没处散,回身踹在她肋上,嘴里也骂:“你还说我,你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成日里抛头露面,妖妖翘翘,好叫人家说嘴!”

小曹氏被李蔚一脚踢中,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经过这个,更加上院子里三个小娘子都抬头来看,大大的没脸,登时像个炸了的爆仗,嗷地叫了一声窜上来,仗着李蔚醉酒站不稳,转瞬就在他脸上挠了明晃晃几道血口子,哭着往她婆婆房里来:“娘,娘,你快看看你儿,外面脏地方吃了酒回来,对着我又打又骂,我是哪里做错了,不合你们的眼,只管撵我家去吧。”

李蔚在后面捂着伤口一边追一边喊:“你自己持身不正,如此泼妇,反说我看小娘子。我看谁来?”小曹氏接道:“你看谁,你当我心中没数!大伯哥小婶子,横竖有事都烂在锅里!”

说着慌慌张张跑进正堂,曹老安人此时听了二人吵骂,正站起来欲往外走,小曹氏便几步跑进来躲在她身后,李蔚仗着酒盖脸,也不害臊了,绕着他娘要抓他娘子,两个人竟围着老母亲转起圈来。

曹老安人见不得这样,便伸手要拦住李蔚,李蔚酒意浓浓看不真切,一把推过来,竟将个五十多岁亲亲老娘一把推在罗圈椅上。

小夫妻两个听得曹老安人“哎哟”一声叫才觉出不对,看着老娘扶着椅背缓缓站起来,也敢不跑了,就一左一右愣在当地。

曹老安脸色铁青,将一个茶盅摔在地上:“都给我住口!”茶盅落在青砖地上四分五裂崩了满地,吓得小曹氏一哆嗦。再一抬头就见元娘急急忙忙从院内走进来。

两个人从闹起来到这会儿不过一瞬间,院子里丫头们缩着不敢进来,元娘听他两人说得不像话,原该避险走得远远的,不料听到曹老安人哎呦那一声,她一则不放心,二则问心无愧,便顾不得许多,急忙上前照看婆母,扶着曹老安人慢慢坐下。

曹老安人以往深知自己儿子的心事,这一年冷眼看下来,见李蔚跟小曹氏蜜里调油似的,元娘更是处处避着嫌,渐渐放了心,此时听小曹氏不避讳地喊“大伯哥小婶子”,她唬了一跳,以为李蔚、元娘背着她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来了,心内火烧一样,气得呼吸都不平了,此刻缓了缓,再一看元娘神色自然,方才好些。转身指着李蔚两人道:“跪下!”

小夫妻二人都跪下了,李蔚跪得东倒西歪,小曹氏离他远远直挺挺跪着,极是不服。

“说吧,今天把要说的都说道说道,别见天磕磕碰碰气不平心不顺,好好的日子过得颠三倒四。”

李蔚与小曹氏扭脸彼此看看,再抬头看看曹老安人脸色,互不相让说起来,这个说那个如何不知检点轻浮浪荡,那个说这个旧情难忘罔顾人伦,眼见又要互相撕扯。

元娘听得他两口子吵架,再次掰扯到自己身上来,眼看着门口丫头们也听着,曹老安人的眼色也不善,若再不开口,不知道明日传出什么话来,她便上前一步,重重跪在地上。

“兄长嫂子慎言!当知人言可畏、三人成虎,闲话也能逼死人。你二人吵架,不该如此攀扯我,若嫂子不能信我,我便立个誓来,‘若我是那等没廉耻的,叫我爹爹在地下也不安生,叫我无依无靠孤苦终老!’”

时人重誓,三人见元娘拿故去的顾准说誓,对她便信了七八分,一时无人说话。

曹老安人见底下静了,才道:“四娘不必如此,你且起来站在一旁,杏姐儿进来,扶四娘起来。”

杏姐儿上前扶元娘,元娘也趁势起来,又道:“我如今刚出了孝,因答应了娘,今后替四郎守着,才赖在这家里。还请阿兄和嫂子日后有事,千万不要扯到我身上。再这样,就是逼我离开这家了。”

曹老安人想起这一年,她没少试探元娘,就为了留下她来,给死去的四郎过继香火,元娘也都应了。

虽说这有些挟恩图报,曹老安人为了儿子,也是没法子。现在再惹恼了元娘,叫她借口走了,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她恨恨对李蔚骂道:“捕风捉影的事儿,也能令你二人闹成这个样子,自家人先杀起来,再叫外人看笑话,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又骂小曹氏,“三郎对你如何,你没数么?糟蹋自家男人名声,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儿!你弟妹是个极稳妥的人,再不许你拿她说嘴!”

元娘见小曹氏服了软,李蔚打着鼾流涕,委顿在桌角,曹老安人急得面红耳赤,便不再说话。

第二日又是休沐,李蔚早起醒了酒,想起昨日借酒上脸,两口子闹了这么一场,他也讪讪地,在床头打躬作揖地说:“我昨日吃多了酒发疯,有没有踢疼了你。”

小曹氏见他伏低做小,先不肯理他,奈何他涎着脸挨上身来揉搓,她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两口子你来我往说了好半晌,一个要道歉,另一个要赔礼,这个说“你以后也避着四娘些免我吃醋”,那个说“你再去爹铺子里不准对着外人笑,不许对我动手”,又都应了。这事才算翻过。

元娘无辜被他二人在嘴里掂来过去,回头张娘子也知道了,惹得她哭了一场,又问元娘:“老安人千求万肯,要你守着。可你又没个孩子,时间长了人家哪有不说的。”

元娘对她说:“既然答应了我婆婆,一动不如一静,不能叫人说我守不住节。”心里清楚,早晚也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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