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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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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六月初六是李修六十岁寿诞,这是个整寿,亲朋好友就都会来贺,需正式过礼、大摆筵席。

元娘感念李修不负父亲所托,六七年来照顾自己母女,尽心尽力,一心想送个李修能看得上的礼物。

李修出身平常,并没养成什么了不起的爱好,只素日喜欢诵经,跟城外青莲寺的大和尚一苦交好,常帮一苦起抄些经文,元娘便立意,寻一本好的经文帖子送给他。

这日元娘禀了曹老安人,借了杏姐儿伴着,叫车往城外庙里来拜访一苦,请教他选什么经,谁写的好。

她二人进了山门,拜了菩萨,寻个小沙弥借问一苦神师在何处,小沙弥便热心带她们往僧寮院里来。行至一处小院门口,她二人稍驻,等小沙弥通报。

她二人进了山门,拜了菩萨,寻个小沙弥借问一苦神师在何处,小沙弥便热心带她们往僧寮院里来。行至一处小院门口,她二人稍驻,等小沙弥通报。

这日一苦恰好有一个常客,是宝应县里维扬书坊的少东家袁澄袁大郎。

原来这维扬书坊乃是扬州城内最大的书坊,举凡出书、印书、卖书、办书会之事他家都做,生意做得老大,不说扬州各县,便是整个淮南路也常见他家招牌。

因近日袁澄之父病笃,着急栽培儿子接管家业,便撵了他到各县分坊查账学习。

这袁澄哪里是个做事的料子,他自小家境便好,他家又只他一个宝贝疙瘩,他母亲看得他跟眼珠子似的,要什么给什么,家里丫头、外头伴当,足有五六个人伺候他,养得他豁达豪放、随意洒脱。人家有事都爱借他几个钱,他通不计较,学业没见怎样,朋友交了一箩筐,于斗鸡走马、吃酒观花、熏香斗茶等事上都十分精通。

及至他父亲病重,生意耽搁了好多,因此深恨他无用,他母亲也狠心不管了,派他出来历练。他倒好说个“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天下的钱也不能总教我们一家人赚了”之类,虽说是来查账,却不甚在意,常撇了下人来此庙中会一苦。一苦喜他性情不羁,待人宽大豁达,说他是有慧根的,也愿陪他玩笑。

近日袁澄年至弱冠,今日竟是来请一苦替他取个字回去,一苦原还苦推,袁澄说他:“和尚着相了,名字一为方便称呼,二为传情寄思,便叫个张三李四,有什么打紧呢。我已有名,字循例而已,如今我爹病重,我难道还烦他去?你与我有半师之谊,随便指一字来,但不出格也就是了。”

一苦便沉吟一番,因说他:“你名一澄字,想来令尊也是要你心思澄澈之意,然你八字却不该再多水,如澈、明等字竟用不得了,心澄则行笃,我望你日后凡事皆能直道而行,便叫个行直怎样?”袁澄拍掌称妙,现就让人写了回去报与他爹知道。

此时他二人正在院内吃茶,袁澄于点茶上很有参悟,击拂过后茶汤咬盏,汤花呈一个“佛”字经久不散,袁澄得意大笑。

见那小沙弥蹦蹦跳跳走进来,袁澄笑道:“小青,你不在殿里添油,又跑这里偷懒来了,今日可没有果子给你。”

那小沙弥素青答:“袁施主,你又来啦?我这次可有正事儿找师叔呢。”说着双手合什对一苦道:“师叔,有位女施主请见,她说是县里李太公家的儿媳妇,我就带她来啦,正在外面等着呢。”

一苦忙让请进,又对袁澄说:“大郎且到我屋内寻本经书打发时间,我这里一会儿好了再来待客。”

袁澄笑着说好,却有意慢慢起身,好奇地望向门口,但见两个女子结伴走来,当头一个身量修长,身后半步跟着的应是个丫头,便着意看前头那个。

因是背光看不大清楚,只观得小娘子身姿笔挺,步子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看样子应是个性子稳重的,待走近了又看她穿着一件天青色滚边的雪白绉纱对襟上襦,一件绣着远山斜阳的白底抹胸,臂上披的天青帛随风飘动,下边儿是白色加天青的六幅绫裙,腰封没用当下时兴的“腰上黄”①,依然用了天青色,端的是素淡温柔。

待再近时才看清了元娘长相,见她密密的一头青丝,翦翦的一双秋眸,微抿着一张润红方口,袁澄便微微点头赞叹:倒是个端庄的相貌。

元娘抬头见院中站了一僧一俗两人,就止了步子说:“打扰禅师会客,十分过意不去。”袁澄见状就转身回禅房去了。

元娘与一苦论主宾坐下,素青添了茶来,两人同饮了一杯,元娘便说明来意。

一苦听她要找名家经帖,乃说道:“李兄最喜的是《地藏经》,我与他闲话间,听他赞过刘弘珪的字端正严谨,笔画精到。只是刘弘珪没有《地藏经》传世,我看你去书坊里寻他写的《莲华经》,倒也使得。”

元娘正犹豫,却听袁澄站门内窗前说:“和尚却不是呆了,人家喜欢《地藏经》,你却叫送《莲华经》,岂不是南辕北辙。”

一苦与元娘听他这样说,都问到:“依你该如何呢。”

袁澄走出来施了一礼道:“小娘子请了。世人爱经文,首重经意,其后才看文字,我劝小娘子务要送个《地藏经》才好”。

元娘便问:“《地藏经》字数颇多,是以写的人少,这位官人可知有哪些前朝名家写过传世?”

袁澄道:“何必一定要前朝的呢,今人也有写得好的。我店里现摆着镇店的就是原任知州王禹偁大人少年时写的《地藏经》,不是雕版,乃是他亲写的,这个送人难道不有面子?”

元娘一想果然有道理,忙问:“不知贵店在何处,经文价值几何?小女子这便去请经。”

袁澄笑道:“如今王黄州故去,纵再有钱也难买他的真迹了,提银子倒脏了我的耳朵。既然今日有缘,便送了娘子何妨。”

元娘忙说:“没有这样的道理,虽说官人大方,我们却不能不知礼。”定要他说个价来。

袁澄想了一想说:“那便收十两银子好了,娘子拿了我的名贴,去城中维扬书坊寻了柜上,他们自会给你。”元娘欢喜应了,谢过他二人,重往城中来。

却说袁澄随口说了个价,在他看来已是白送了,王大人还在知州任上时,有人出到千两白银,他爹都没卖,现在王大人虽没了,卖个百八两银子总不成问题。

他却不知,十两银子够寻常人家嚼裹半年,元娘也是没有的。所以元娘带了杏姐儿,先回家找张娘子借了一些,凑够了十两银子,才到街上维扬书坊来。那柜上见了少东家的名贴,忙找出书匣子来给元娘验看。元娘再三谢过他,方请了经书回家。

转眼六月初六,李家摆酒三席,亲朋好友满堂,热闹非凡。正席前,人人都来献礼。

李二娘站在外围,伙着小曹氏说话。

“也不知咱爹娘的宝贝蛋四娘,能送个什么东西。”她因近日借钱不像往常容易,对元娘颇有怨言。

小曹氏乐得看笑话,也说:“四娘小孩子家,能买什么好东西。”

倒是李大娘,正要走向前去第一个奉礼,听她二人的话回头瞪了一眼,这才捧礼向前。

众人只见她亲手请出一尊两尺高的鎏金地藏菩萨雕像,虽然材质不甚出奇,却巧在雕工精巧,但见菩萨半助跌坐,法相庄严,身着僧袍裂装,衣饰图案精美,右手结印,左手托珠,面相方圆丰润,双目微睁,双唇含笑,神态安祥,仿佛正在冥想如何解救苦难中的芸芸众生,整尊造像雕工精美细腻,舒展大气。

众人皆道好,李修捋须笑得甚为开怀,连说:“大娘此礼甚合吾意,甚合吾意”。

李二娘接着上来,原来她手中拮据,她男人素又抠门悭吝,寿礼便准备得不甚走心,只有两匣子寿桃、点心。

她挨挨蹭蹭上前来道:“贺爹爹六十大寿,你女婿跟我心里高兴不迭,特特去甘回斋订的寿桃与果子,给爹爹添福添寿,祝爹爹笑口常开。”

却有她们堂姐素心,家中排行第二,自己家关起门来也唤作二娘的,因排行相同,小时常被长辈唤错,历来与这边李二娘不合,见此便高声叫道:“姐姐糊涂了,你是亲闺女,至少也该送整套衣衫鞋袜,果子虽好,到底不足。”说得李二娘面红耳赤。

李修知她素日光景,大好日子不欲见她与人犯口舌,忙夸她:“都好,都好,儿女们有心,不拘送什么都是心意。”这才又接着走礼。

李蔚与小曹氏送的是一口贴金珐琅寿山福海碗,碗体真金,外面贴着蓝底珐琅,牡丹花样,花枝叶蔓彼此相连,金色寿、山、福、海四字嵌在四周花叶内。金子贵重,珐琅难得,众亲友皆道李蔚孝顺,心中也羡慕他家底丰厚。李修也喜道:“三郎三娘有心了。”

接着便是元娘。

看元娘端着经文,放在红托盘里呈上来,外围偷偷踮脚看的李二娘撇嘴道:“就送这么本破书,可见不是亲的,不肯花钱。”

因她声音颇高,在座便很多人都听见了,都悄悄地看元娘如何行事。

元娘并不搭理,上前微微屈膝,高举托盘道:“爹爹六十整寿,全家承喜,特献上王黄州手抄《地藏本愿经》一份,恭祝爹爹年年有今日,岁岁似今朝。”

男客席上,有曹老安人娘家一个侄儿,唉哟叫道:“还是姑父有缘法,王黄州曾写过一篇心经,我有个朋友在扬州看到,价开到一百两他们都不肯卖,难为弟妹,这《地藏经》从哪里淘腾来的。”

李修早接了经书在手中摩挲,喜得什么似的,对那侄儿笑道:“昨日你姑妈说与我,四娘准备了一本经书,不料竟是如此难得之物,倒要问她才知道。”

元娘自己也吃了一惊,忙答:“儿媳不知竟如此难得。那日去请教一苦禅师,禅师正有客人在,那人看顾一苦禅师的面子,只收了几两银子就卖与我了,竟不知占了人家这样大的便宜。”

众人都说妙极,可见李修与这佛经有缘法,定是福泽深厚。

忽听得李素心又说一句:“这比亲闺女还上心了。”

李大娘凑上来点着她的头说:“快开席吃饭去吧,好堵上你的嘴。这显见得是说我了。”李素心看她脸面,斜看一眼李二娘,到底没说什么。

半下午远亲逐一告辞,曹老安人留下李二娘教训:“你情形艰难,我和你爹通不怪你,只是今天的场合,咱家正要彰显彰显,你不能捧场就老实缩在后面,自己且还不济事,干什么作怪贬低元娘,与你又有何好处!偌大个人了,怎么还是拎不清。”

李二娘原本臊得不行,曹老安人不说还好,一说她反跳起来,梗着脖子高声道:“我们不像四娘,吃穿都是家里的,爹爹有钱都填了四娘和婶子的窝,你们才上百两的经书也请得,过得比我们体面荣光。我们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呢。”

这话说得很不像样,外人没法听,李大娘的女婿忙把孩子们带出来,又好歹把二娘女婿扯到庭院里。

元娘原不与她计较,不料她连张娘子与李修都编排了,眼看张娘子落了泪,如何还忍得,恼道:“姐姐昏了头,混说什么。这经书只十两银子,可现去维扬书坊问,哪里来的上百两?我母亲碍着你什么了?就这么编排长辈!日常爹娘给我些散碎银子,难道不是姐姐借去的多?还不知足!”

李二娘破上脸面,今日一定要个说法:“你拿的是我李家的银钱,我怎么花不着?我再不花,李家这份家私,怕不要被你们娘儿俩搬空!这世上就没死了男人、没有孩儿,还赖在夫家的道理!还说不图什么,我也不能信!难道还真对着个死人情真意切?!”

曹老安人她说得粗俗,家里上上下下都叫她编排进去,她与李修结缡三十载,李修最重名声,如何敢编排他与张娘子,断喝道:“二娘疯了!赶着今天气死我和你爹,你好拿了家产去。”

张娘子红着眼对李修、曹老安人说:“这些年承太公、安人照顾,我是感激不尽的。银钱之事,太公、安人自知,我不屑与小辈争执。我这般大的年纪,也不怕人家说我。只是我元娘呢?安人让她守着,二娘想撵了我们去,如今闹成这样,可怎么说呢?还请给我句准话。”

李修看一眼曹老安人,他夫妇二人交换了眼神,乃抬头对着众人缓缓说到:“你也别闹了,我与你们娘早已商量过,替四娘再找一户人家,不叫她挡了你今后财路。”

众人都没料到李修这番话,一时间鸦雀无闻。

原来李修本就不想拘了元娘,及至月前李蔚与小曹氏争执,带出了大伯小婶子这种话,连曹老安人也松动了。老夫老妻议了几日,终究决定给元娘重新找户人家,免得将来再出流言,那时亲戚间的情分才是半点不剩。

李修接着说到:“自从七年前顾兄弟没了,咱两家就亲如一家。谁想我们都没福气,四郎不孝,先我们去了,也设留下个孩儿。四娘今年方十七,没有让她寡居的道理。自古有《列女传》,颂扬定姜改嫁儿媳之德,我和安人也学定姜,因要寻个万无一失的人家给四娘,才耽搁至此。如今既这样,索性说开了——我欲认四娘做个干女儿,从咱家发嫁她。”

李大娘心中点头——合该如此,若守着老礼只把个大闺女绑在这家里,泯灭人性,不是兴家之道。

李蔚在椅子上动了动,又知此时不该自己说话,只好按捺性子继续端坐。

李二娘先是意外这般容易把这母女二人舀了出去,转念一想又急忙问到:“可是还要给她出嫁妆?”

李修恨她上不得台面,无奈道:“我既发嫁四娘,自不能亏待了她。你们姊妹嫁时咱家尚未发迹,没给你们多少添妆,这二年家中过得好了,我与你们娘商议,先给你们补一份嫁妆。大娘、二娘各十五亩地、四十两银子。四娘若嫁时,地虽没有,也有七八十两银子陪送。下剩还在我手里,日后都是三郎的。就是这样,多了、少了你们也不用分辩。”

李二娘听得这本账,心中盘算不已,李大娘无可无不可,李蔚只顾着想“元娘要嫁人了,嫁去哪里”,小曹氏自是开怀趁意“这个祸害走了,三郎就一心与我过了,至于家产,公公婆婆百年之后都是我们的,何必争一时。”

元娘听着外面的蝉噪,巷子里隐约传来儿童嬉闹声,夕阳的斜晖照进厅里,黯黯淡淡,照得众人面目模糊,人和物件都仿佛笼了一层纱。每个都有自己的盘算,这些盘算从今后终将与她无干。也是时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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