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
“五哥!小爷来陪你了!”
“十哥,对着哥哥不能叫自己爷。”永琰一把捞住永理,叹了口气。
“哪儿那么多规矩,永琰咱哥俩谁跟谁,你想叫自己爷,哥哥我一定没意见。你也别管我了!”
永琪把笔往砚台上随意一放,忍俊不禁,微微仰头笑了几声说道:“永理,你看看十一弟,这几日愁眉苦脸的都快赶上舒娘娘了。”
“我看看。”永理绕着永琰好几圈,脸上各种表情闪过去,促狭、开心、顽皮,合着十二分的贼兮兮,拍着巴掌就大笑起来
“赶不上!他不能打我手心,嘿嘿!"说着炮弹一样冲向案桌,被永琪一把稳稳接住。
“是吗十哥?夫子布置的课业你还没弄完。”
永琰淡淡一笑,那其中幸灾乐祸的阴沉之感让永理打了个哆嗦,而后又得意起来,嘻嘻哈哈说道:“咱俩可是拴在一起的,永琰你得帮帮我。”
“嗐,大不了一起挨板子,我有什么怕的。”永琰也光棍非常,负了手走到永理面前说道:“夫子虽然定下一人不专心,另一人陪着罚的规矩,到底也不会真不讲道理。轻轻的给我几下,你可是重重的捱。”
永理做了个鬼脸,不以为意。在他小小的心里,两日休沐合盖好好地玩,课业嘛,明儿再写也不迟。
屋内欢声笑语,进保站在门外,神色却并不如皇子们轻松。小柳儿站在他的身侧,长高了一些,已有几分少年模样。
“师父,这黄纸童谣上的笔迹,依稀与当年王氏逆贼的手笔相似。”
小柳儿略皱了皱眉,心里有些担心,但也没多在意。
“日将升,月将浸。”进保看了一眼,也是轻视,笑道:“这伙人倒抄起周代的古书了。还有这个。”
他把手里的黄布条抖直叠好,摇了摇头,说道:
“圣祖爷那时,各地的反贼便来来回回用朱三太子做文章,现下还是。得了,福建那边同时送的消息,想必皇上早得了禀告,我这就去跟五阿哥请示。”
“那两位小阿哥?”
“皇上的心意莫测。”进保眉心一跳,说道:“算了,我略等一等,捡个空档再说。”
小柳儿点点头,看了看进保的穿着,皱着眉说道:
“师父快回内殿去吧,看这衣服忒薄。”
“倒管起你爹来了。”
进保笑骂一句,心里也挺受用,转身进殿,静静候在一边。
小柳儿转身离开,敛了那副忠厚模样,颇类进忠,垂眸沉思。
这样的密报原本到不了内侍手里,不过粘杆处在宫外有些人手,偶尔得到了消息不好不报。
他的心跳的有些快,或者说想起进忠临走时的嘱托,便觉得热血翻涌。
“你师父年纪不小了,一身的伤病,若能提前退了养老,岂不是福气。”
小柳儿早知道进忠与永寿宫的关系过于亲密,他只做瞎子聋子,根本不管。
至于皇帝的生死,有的人不敢多想,小柳儿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敢想。慈宁宫那场大火在他幼小的心里生了个根,让他保留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
做奴才做到了顶,也还是陪主子熬。师父四十不到便常常这疼那酸的,师伯虽然不言语,但那脸色衰败的也十分快。
“顺水推舟,有何不可。”
他被分到了永寿宫,按理是接触不到粘杆处的。进忠却绕过进保,暗地里给了他一些人。十二三岁正是无所畏惧的时候,乐得见世界多一些热闹。
“有枣儿便打一杆子,没有也不打紧,左右当看场热闹。”
抬眼一望青湛湛的天,小柳儿知道,离这几十里外快马已向江南疾驰而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由南至北,也有一个人走水路向江南赶。
“蔡老哥,还有几日能到绍兴。”
凌云彻一直坐在船头,凌冽江风打在身上,他却没事人一般。这些年在北地打熬的筋骨健朗,这点江风他还不放在心上。
“凌大爷莫催。你天天守在船头看,着了风寒要误事。”
那划船的懒懒地摇橹,并不害怕凌云彻,打了个哈欠又道:
“咱们已连赶了十天的路,便是牲口也要吃吃料了吧。”
凌云彻爽朗一笑,说道:
“老哥这话说的不爽快。这十天遇到码头,我除了不让你喝酒,几时亏过你?”
“嘿。”艄公猛地一划船桨,笑的开怀说道:“大爷不知道,我们水上讨生活的,有口酒路赶的更快。别说我,大爷难道不想喝一口?”
“我?”凌云彻也笑起来,颇为怀念,那笑带着连日赶路来不及刮的胡子也一颤一颤。
“我答应了一位好朋友,酒是不会随便喝的。蔡老哥,你再加把劲把我尽快送到绍兴,留下家里的地址,凌某有好酒送你!”
“有多好?”艄公听到好酒,不自觉两眼放光,船速一下子提起来。
“绍兴的黄酒,关外的烧刀子,李渡的高粱,山西的汾酒……但凭你挑!”
“好嘞!”
艄公精神一振,闷头赶路不再多嘴。凌云彻再借一会儿江风,让头脑完全清醒,而后起身回了船舱。在这只有一个人的狭窄空间,他才放下那副闲适模样。
“可恨地方胆大至此,也不知能不能赶得上。”他的脑海里一会儿是皇帝的安危,一会儿是如懿的样子,其实十分不安。在北地的这些年也曾见过流民云聚,也曾破过盗匪贼子,可抵不过关心则乱。何况眼下闽、粤皆一个态度,广州知府碍于自己是新任同知,且曾是京官,才放自己千里奔赴绍兴。
“王氏余孽居然还在活动,从山东到福建,真有几分本事。”
开春之时,闽粤交界之地有林氏一族因富农盘剥无度,干脆啸聚族人数百围了地主家里,要求免了租子,另放出种子给大家耕作。
这本来是可以化解的事情,那些农民虽围困大户但毕竟未敢动刀兵,且闽地素有十万大山阻隔,虽然民风剽悍异常但往往不得一呼百应,即使次次竖起反旗最终都是偃旗息鼓,无非是多加安抚而已。
这一通围困没伤了谁的油皮,但道路不通的情况下,地主家里颇有些人头疼脑热病了,不得不外出延医问药,两方就此起了误会。病人一命呜呼,富农为免族亲埋怨,咬死了说都是那些长工佃户拦着不让大夫进来,后来竟然传出了现在杀大夫,接下来就是扒了院墙,打杀进来的话。
这一下两方彻底动起手来,消息插了翅膀一般传到粤地。林氏在闽粤两边枝枝蔓蔓,传承何止千年?两省边界的村战顿时规模扩大,官府这才慢悠悠地来救。其实兵早已在点着了,只是待价而沽,看看富户愿意出个什么价格。
大清幅员辽阔,八旗人口毕竟远远不如汉民,地方安危基本全靠绿营。而这年头盗匪四起,更兼闽粤有不少往来走私商船,带出不少事端。绿营自然而然地洒出去负责地方安保,召集起来速度缓慢且无法抽调全部人手。
凌云彻的广州同知正在这个当口被任命,算是捡了个便宜,也算是被地方算计,用一个常在北方活动的官员来填眼下闽粤的坑。
他到了地方的时候,事态已经发展的更为复杂。小刀会、子龙会,乃至字号白莲的老势力,通通都冒出头来。这些人或者从前是佃户,甚至佃无可佃,只能依靠打短工饥一顿饱一顿。或者饥馑年月里卖了女儿,又卖了老婆,最后是自己。更有那年轻时被卖作奴婢,齿牙衰落时被卖入庵中的女子。这年头步步有难,隔年便灾,活不下去的人迷迷茫茫懵懵懂懂地被裹挟着,与姗姗来迟的绿营官兵杀在一处。
结果可想而知,纵然烧符水、信鬼神,号称刀枪不入,那些临时捏合起来的穷苦人如何敌得过成建制的官兵?这场民变很快就要平息,可凌云彻却从地方呈上来的符文、檄文里看到了眼熟的笔迹。
“当年慈宁宫大火之后,王氏在街头分散童谣以惑视听,那些纸张上正是这个字迹。他们准备迅速,山东几乎是立时响应造反,被剿灭了之后领头的逃了,原来一直潜伏在这里。”
凌云彻在脑海中复盘这几个月的种种,依然坚持自己的判断。既然是王氏暗中支持,那么当初他们敢火烧慈宁宫,今日如何不敢刺驾江南?两头起事,寻机而动,这些地方上的乱党一贯如此灵活多变。
“知府虽不信,好在许我去绍兴报信,希望不要太迟。”
他想到此处,心底左性一起,冷笑一声。就是因为闽粤这场所谓的大胜,可以用来装点皇帝在江南的游兴,自己这个地方副长官才有机会得见天颜。
“皇上这些年被蒙蔽的太深,这次面圣须得提醒一二才是。”
如懿与他不曾断了书信往来,这几年最让她在意的就是皇帝渐渐重用太监承平,甚至有越过李玉的趋势。
从前令人防备的卫嬿婉变了太多,皇帝给足她皇子生母的尊荣,甚至让她协助如懿处理公务,但是人人都看得出来永寿宫宠爱稀薄,近乎没有。如今祸患不在后宫野心,竟然出在皇帝自蒙眼耳,导致上下塞听。
江风难得助人,艄公把船划的飞快,凌云彻撩开船舱帘子盯着江水不言。那起伏的波涛一圈一圈扩散,又被江水本身的纹路打散,循环往复,摇摇晃晃。偌大的河面上,只有江鸟一行在青天上看着小船一艘,由南至北而去。
不知江水拍打了多少次船身。凌云彻上码头,进城镇,换小船,乘一艘乌蓬,人到绍兴。他依照惯例报了自己的身份,验明之后又等着皇帝何时召见的旨意,一切都如京中一般慢慢腾腾。
虽有万钧之急,在这当口也只能等。凌云彻孤身一人多年,几乎了无牵挂,此时人在绍兴反而不急了,干脆上街逛逛。
绍兴的地面倒比京城干净,只是湿灰,少见干燥黄土。不算高的形色房屋墙壁上渍痕斑驳,霉苔借着湿热的风蔓延开。
“劳驾,这附近可有好的馆子?”
“……外地的?前面亨运酒楼。”
搭话的只咕哝了一句,也不在意凌云彻回不回答,指了个方向就闷头赶路。为了皇帝圣驾到来,绍兴这一个月间没少来外地人,大家都惯了。
“客人。”小二也懒懒散散,喊了一声算作迎接,斜斜站定问道:“一壶绍酒?”
“绍酒?”凌云彻转念一想,知道是黄酒,不欲惹眼只点点头,又在小二的一声“菜?”中,让他上两个热菜两个素菜便是。
他先尝绍酒,一丝醇厚香味后面失了劲头,无力落下满嘴水味。凌云彻不以为意,他也算走南闯北,少有到了一处不尝尝兑水的酒的。
目光四移,发现许多人的目光明里暗里落在自己身上。这边人普遍较北方略矮,自己在其中是比较出众。人在看他,他也在看人,对角桌上两个女客比他更受人注视。
“有些隐隐地熟悉。”
凌云彻垂眸皱眉,心里说不好什么滋味,只觉得警惕。再一看那两个妇人,除了身边没有男子,两人独坐一桌奇怪之外,并无其他出格之处。她二人皮肤颇白,脸偏短方,眉眼盈盈,算得上有姿色,一个温柔可亲,一个目光里常透着快活明朗,都是好人家的模样。
凌云彻守礼不再多看,酒店内也挺安静。他观察久了,也感慨绍兴民风文明,竟然没有闲汉恶棍出来搅扰。等菜到了,那两位女客的饭食也盛上来,不知吃了什么,那明朗的女子脸庞倏地红了,舌尖微吐的模样好像辣的不轻。
“这地方也有辣人的椒子?”凌云彻面前正好也有碟辣酱,他食欲大起吃了一筷子,顿感失望。无甚辣味,想来只是那女子不禁辣罢了。
凌云彻不赶时间,看看街景往来,那酒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动。等吃完了菜,不知不觉中整个酒店只剩他一人。他给了钱将要离开柜台的时候,身后伙计跟掌柜嘀咕了一句:
“今日真是古怪,满店的外来人,难不成都是客商?”
“小二哥,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走南闯北都没察觉,你个小孩有这么大的见识?。”凌云彻心里一突,面上不显露,只用言语去激半大的孩子。
“凭你也走南闯北,唬人的吧。绍兴这儿既没有你这样北方的粗人,也没有眉骨那样隆起来的南方人,要我细细说呢,八成都是两广福建那边的。诶!客人!”
夜色将至,漫天的暗色笼罩四野,街角蜷缩着的饿汉、野狗,只听见一溜烟的什么人跑了过去,待伸出头时,连个背影都没望到。独那疾奔之人心焦,肺里热浪翻起,满目今夜圣驾栖住的烟柳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