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裴邵南也刚到。
清晨,爆冷空气中弥漫开独属于冬天的味道,席卷着热闹的珙桐街。他在这样的氛围中下了车,绕过街区,辗转数个错落的平层,终于找到当事人居住的地方。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而裴邵南的当事人就是这个小女孩的父亲,一个憨憨厚厚的男人。
裴邵南进门后,父女俩都有些羞涩。苗爸爸右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不大自如地从房间走出来,招呼着裴邵南坐下。
“大冷天还要您专程跑一趟,耽搁您时间了,真是过意不去”苗爸爸刚坐下,又起身,“苗苗,快给裴律师倒杯水!”
裴邵南拦住,“不用,我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
裴邵南的工作邮箱是公开的,以便给那些囊中羞涩,或是没有门路的底层人民提供法律援助。不过,每日邮件有一半以上非工作相关,比如:
骂人犯法吗?
有人打我两巴掌,我能和他要多少赔偿?
要结婚了,怎样在保证房子是我单独所有的情况下,钻空子让女方陪我还房贷?
……哦,对哦,骂人不犯法,打扰了。
在众多不知所云的疑问中,苗苗这个小学生的留言很快引起他的注意。在信中,苗苗说她爸爸半个月前从工地的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断了腿,可他们家非但没有拿到相应的赔偿,还将面临下岗的风险。
苗苗在电话里哭诉道:“住院的钱都是我们找别人借的,家里现在已经拿不出一分钱买药了,他们太欺负人了……”
天寒地冻的天气,房间很暗,不供暖。
肉眼可见的生活水平。
裴邵南始终坐在低矮的木椅上,早已手脚冰冷。
幸好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了解得差不多,大致情况是:之前单位已经认定了工伤,却还要按意外伤害保险来赔付。天差地别的赔偿数额。
苗家来自非常贫困的地方,没钱请律师,又担心跟那个混黑的工头闹僵,砸了饭碗,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遭到报复,不敢申请仲裁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裴律师”
裴邵南正记录着,从笔记本里抬起眼眸,目光沉静。
苗爸爸有点紧张,“我家苗苗还在三中附小读书,明年就要升初中了”
裴邵南合上笔记本,声音和缓,“其实这件事很好处理,可是如果你选择私了,以后单位还是会为了息事宁人随便找个由头把你开掉,因为你好摆布。到时候工作没了,赔偿款也拿不到,得不偿失”
“还有”裴邵南看了下在房间写作业的苗苗,“是你的女儿找的我,她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拥有出色的自主思维能力,懂得是非黑白。身为父亲,不该让她过早看到这个世界的不公,更不要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留下一个父亲胆小怕事,懦弱的形象”
苗爸爸一愣。
律师最忌代入感情,他能做的仅限于留下一张名片,起身离开。
苗苗送裴邵南出了街门,瘦小的女孩子头发被吹的乱糟糟的,小声说:“裴叔叔,您一定要帮帮我爸爸……我不怕的”
裴邵南稍稍俯低身体,用一个跟苗苗平等的高度,温言道:“你很勇敢,你爸爸也是。只是他身处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要考虑的因素比你要多得多”
“嗯,我知道的”
“好好上课,不要影响了心情”
“好”
裴邵南回到车上,手机插着充电器回了几条工作信息,然后径直开车去了京大。熄了火又看了下时间,觉得还早,于是拿出卷宗材料翻看着。
忽然抬头,看到走出校门的顾来。
大概是知道要爬山,所以穿的是宽大的橘黄色冲锋衣,背着一只宝蓝色书包。从马路对面朝他这么跑过来,走得快了,高高的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发梢勾着阳光跳跃。
真是学生。
“用过早饭了么?”裴邵南收起文件,帮她打开另一侧车门。
“用过了”她坐进去,尴尬地对他笑了笑,“不好意思,你一定等久了吧?”
他微微笑了笑,摇头。
约好的十一点,现在十点不过半。
到潭拓寺,大约用了一个小时。车停在山脚,裴邵南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竹编的篮子,拎在左手,跟顾来徒步上山。
因为是工作日,来烧香祈福的人不多。大多是京城本地人,说着这座城市的方言。
一路拾阶而上,有许多售卖香线烛火的老人家。蹲坐在地上,脚边放着两个竹筐,面前也铺着块蓝色粗布,一捆捆香线整齐地码放在布上。还有小孩子的玩具,球和风筝之类的。相邻的摊主热切地聊着生意经,倒是惬意。
到了半山,四周不时会经过些停下休息的旅客,坐在台阶上,拿纸巾擦汗。
“还需要走一段路”裴邵南忽聊天似的说。
顾来刚跨上一级陡峭的石阶,听到他这样说,停下来,回头看他,“怎么,难道你觉得,我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裴邵南当时就想,她似乎比他想象的要随性豁达,不拘小节一些。也是年纪小,眼神正儿八经盯人的时候,难免会露出一种涉世未深的倔劲和少年风流意气。
不大的庙,却有很好的香火。左侧殿门前两排大红灯笼,药师琉璃光如来身着宝佛衣,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台。左手持药器,右手结施无畏印。
神态庄严肃穆,悲悯众生。
看到裴邵南从篮子里端出瓜果和茶叶,供奉在案桌上,顾来明白了七八分,“你来这里,是为了还愿?”
“嗯,两个月前外婆在医院做手术,家里人都担心她的年纪会挺不过来,后来……也是听亲戚说这里的药师佛很灵,就试了试”
从山下一直爬到山上,其实是累的。吹着山风倒不觉得,只这么猛歇下来,始终提着的气就散了。顾来一进侧殿就直接坐在了蒲团上休息,听裴邵南这么说,有些尴尬的改为跪坐,背脊绷直,两只手放在膝上,“我是无神论者”
“我也是”他倒不意外,走到燃烧的油灯旁,点燃自己的那把香。然后将其中一束给她,“信不信只是个人选择,只要尊重他们就好”
顾来点点头,学着裴邵南的样子,将香合在掌心,双手合十,对着眼前这座十几米高的大佛,闭上了眼睛。
淡淡的香火味道,竟熏得鼻子酸酸的。陈蔺与病逝的时候,她连见她最后一面都赶不及,更不要说来药师佛前,为她祈福。
真的有那么灵验么?
从殿里出来太阳已经照在头顶,下山途中,顾来忽想起还欠裴邵南一顿饭,今天正好可以还回去,不然总是于心不安,“今天还了愿,天气也很好,我看是个好日子”
他笑,“行”
“嗯,我想想”顾来划开手机,“你喜欢吃什么菜?我只知道有一家烤鸭做的是比较好的,就是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裴邵南说:“我对吃的不挑”
裴邵南按照顾来给的地址,开车前往那家烤鸭店,却没想到扑了个空。
大中午关门闭户,卷闸门上贴着一张告示。贴的有点高,顾来站在台阶上,仰着脑袋念道:“临时休息(本人也不知道多少)天,要跟老婆谈恋爱”下缀一小串数字,“有事请打这个电话,不过你打了我也不一定会接……”
裴邵南站她身后,一眼看完那告示,笑道:“店老板还挺有个性”
顾来抓抓头,觉得自己的这个人情还的,实在是道阻且长……“上次跟舍友出来聚餐也是关门,不过给出的理由是:打麻将输了,心情不佳。烤不好肥鸭,管不了家”
“真可惜”他说,“看来今天是吃不到了,换一家?”
“只能这样了”她思考着菜谱。
车子开出去,他电话就响了。
雪天路滑,裴邵南放缓了车速,用蓝牙耳机接起。沉稳嗓音落在封闭空间中。顾来坐在副驾,安静地等他说完电话。大概听到,是家中长辈在问他几时回去。
裴邵南轻打方向盘驶入左侧街道,静静朝顾来投去一眼,然后说:“就回去了,顺便带个朋友给您见见……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等他摘掉耳机,顾来才有点踌躇地问:“你要带我去见你外婆?”
“嗯,说已经做好午饭了”他说,“我外公前两天去了外省参加学术研讨,家里就外婆一个人,她是个喜欢热闹的老人家,你就当帮我个忙”
顾来点点头表示理解。汽车开出一段路,又想到一件事,“过会儿经过水果店,你可以停一下车么?”
裴邵南了然,道:“不用买东西,我外婆为人特别和善,看见你就够高兴的了”
“还是要的!”她很坚持。
裴邵南的外婆住在政法大学家属院,院外就有水果店。顾来往塑料袋里装着草莓,问:“你外公还是老师啊?”
“这样跟你说吧”他停了一停,“我爸妈是老师,舅舅舅妈是老师。我还有一个表姐,一个表弟,也都从事教育事业。祖上中过探花,我外公的爷爷年轻时是清朝的进士,曾担任过某个王爷的私塾先生。我这么说,你还想继续听我家人的职业么?”
顾来目瞪口呆,“裴先生,这个,你家的历史好令人钦佩哦!”
老夫人姓贺,顾来跟裴邵南进了客厅,正好看到一位身着深紫色丝绒旗袍的老人家走出房间。头发盘起,耳朵上坠着绿翡翠耳环,慈善可亲又高贵威仪。虽然刚出院不久,脸上尚存病色,仍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娇娘。
裴邵南上前扶住老夫人,介绍道:“这位是顾来,京城大学建筑系大三学生,也是我找来的设计师,之前跟您提过的。这是我外婆,贺季莲女士,政法大学语言学教授,国画家”
顾来跟着裴邵南叫外婆,这是上楼前裴邵南教给她的。那时她还在为称呼发愁,裴邵南看她一副丑媳妇见公婆的样子,嘴角带着一抹似明非明的笑说:“就叫外婆好了,以前有朋友来家里做客,也都是这样叫的”
裴邵南的母亲是贺老夫人膝下唯一的女儿,又只留下裴邵南这一个儿子,很得贺老夫人眷顾。得知裴邵南要带朋友过来,早早煮了茶,备好菜肴。只没想到跟在裴邵南身后进来的,竟是个女孩子。
老夫人笑着拉过顾来的手,又细细看了看她的容貌,眼中流露出赞色,温声道:“小姑娘,还记得我么?”
顾来盯着她看了片刻,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位不正是那天在广场找她画画的老人家!
顾来惊喜道:“是您啊!”
裴邵南疑惑道:“你们认识?”
顾来点头,“有过一面之缘。就上次你帮我打怪那天”
裴邵南想起来了,其实那天他就是出去找人的。手术后外婆身体刚好一点,就吵闹着让外公带她出去透透气,不然她就在医院发芽。外公从来就纵着外婆,趁医生不在找来一辆轮椅,推着外婆就逃出了医院,他下了班赶过去的时候,病房里哪还有人。
没想到,阴差阳错。
得知今早两个人是一起去烧的香,老夫人对裴邵南道:“这样才好,你们年轻人还是要多出去走走。踏青礼佛的,山上的空气好着呢”
裴邵南点头,“我知道的”
老夫人满意地笑了,拍拍顾来的手背,问:“在京城读大学,京大的张廷山老师可认识?”
“认识的,张老师是建工学院最资深的讲师,也是我们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课讲得好,学生也喜欢”
裴邵南说:“张老师是外婆的学生”
顾来觉得诧异,印象中张老师起码有六十岁,已到了该退休的年纪。
“喝点茶吧,之前张老师去南边游玩,给我带回来一点普洱。他知道我是最爱茶的,噬茶如命,家里的茶具多的都没地方放,竟还带了一个大肚子的紫砂壶给我。这不,刚拿出来见见茶气。你的张老师要是知道,这开春的第一壶茶竟是他的学生和老师一起喝的,大概是要惊掉下巴咯”
顾来笑起来,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她的笑容镀染成金色。
用好午饭,裴邵南带顾来参观了一圈房子。阳台,客厅,书房。他的卧室。
卧室装饰跟客厅如出一辙,家具布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样,却更整洁干净,所有物品的摆放都充满纪律性。灰蓝色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橡木地板光可鉴人。她走进来,就会忍不住回头看看身后。担心留下脚印,玷污了这里。
压力太大了。
他笑,“我没有洁癖”
“……”谦虚了。
顾来矜持地欣赏着屋内摆设。卧室和客厅一样宽敞,窗下放着一张书桌,桌边有个小巧的书架。书脊码得密密实实。她走近了,微微仰起头来细看。
裴邵南倚着书桌,安静看她。
她两手背在身后,从书架最上层慢慢看下来,默念着书籍名称。大多是跟律法相关,本本厚的像一块砖头,可以把人砸出脑震荡。可看书面纸角的磨损程度,像是已经被翻阅过无数次。她只认识其中的民事诉讼法,文静备战司法考试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本教材。
“这些法条,你都可以记下来?”她小心地翻开一页,密仄的文字看的人眼花。
“基本上可以,我记忆力还不错”
“文科生?”
“理科。之前学的是物理”
“那怎么?”
裴邵南解释道:“我是物理系的,本来在京城已经读到研究生,还没毕业就出了些事情。后来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耶鲁的导师,就去美国读了法”他说,“我是改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