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回收站后边有一个废弃的钢厂,青灰的建筑掩映在青树绿草之中,断壁残垣上爬满爬山虎,有种荒诞却盛大的恢宏感。荒凉中蕴蓄着勃勃生机。
顾来和顾准抄近道,从回收站旁边的石头小路绕过去,踩着坍塌的碎墙走进钢厂,发现钢厂原先用来停放货物的空地,竟被改建成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篮球场,周边健身设施齐全,规整得崭新且宽敞,很漂亮。
他们过去的时候,四个主场上都有人在投篮,几个穿着运动短裤和上衣的大男孩,就在暖阳下打三对三。
看到有人经过,都看过来一眼。
顾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片暌违已久的荒地,露出惊喜的表情,“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前段时间;街道办开会决定的,铜厂街的几户人家都捐了款”顾准说。
“你也捐了?”
“我不知道,也是之前跟大伯通电话的时候,听他说的”
顾来看着他。
他只好说:“既然知道了,当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顾来抿唇忍笑,又担心顾准心软好摆布,忍不住多提醒一句:“你不要理会大姑,梁城的彩礼又不高,表哥有手有脚的要是连个几千几万都赚不到,就不要去祸害人家小姑娘了”
顾准看顾来,似笑非笑,“你连我们这的彩礼多少都知道?”
“你不知道?”
顾准摇头。
顾来摸摸鼻子,轻咳了声,“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年我们班那个谁和隔壁班那个谁领证了,结婚照发在朋友圈里,我也是看他们在班群里讨论,这才知道的”
顾准点点头,“是这样。没有读书吗?”
“读啊”顾来道,“你不要迂腐了,现在很多大学生都是毕业证结婚证双管齐下,还有一边带娃一边读书的。又不是个例”
霎那间,顾准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情绪,仿佛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此时两个人正经过最后一个球场,恰恰有篮球扔过来。顾来吓得一缩,额头蹭上了他的胸膛。
板栗飞出去几颗,滚在地上。
顾准已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将她拨到自己身后,上去一步,另只手稳稳接住突然飞过来的球。手上受力过猛,顾准被推得轻晃一下,后腰撞到了顾来。
他回头看了一下,轻声安抚,“没事了”
“……”顾来缩在他背后,心脏狂跳。
她以前挨砸过一次。
下方的球场有人在喊:“不好意思啊兄弟,手滑!”
顾来是一朝被蛇咬,听到这话只有一个冲动,就是把球丢进臭水沟里。
顾准抿了下嘴巴,将篮球在手中轻轻抛起又接住,然后扬起手轻轻一抛。篮球脱手而出,在蓝湛的天空下划出一个弧,不偏不倚地投进了篮筐。
四周安静下来。
篮球无所忌惮的在地上弹跳着,砰!砰!砰!
几秒钟后,场上的球员里突然起了掌声。
顾来看傻了,递给他一张纸巾,“你还会篮球?”投篮的动作很漂亮,就连她这种篮球门外汉,也能看出他绝不是耍帅的花架子。
顾准接过纸巾擦手,说:“会一点,高中的时候跟同学打过几次,不过玩的不好”
“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哼!”
顾来皱了皱鼻子,撇下他大步走进植满松柏的狭长小路上。顾准插兜跟在顾来身后,目光不离她;眼前的女孩子,微扬头,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有力,步伐舒展而明快;他静静看着,嘴角不自禁旋起点笑意来。
似想起什么,顾来又一步退回来,“我想回学校看看”
毕业三年了,一中还是当初的那个样子,他们走在树影斑驳的马路上,一路走一路看。不知怎的,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看似纯净无辜的象牙塔,谁知道它埋葬了多少人的十八岁。
顾来停在主道上,踮了踮脚尖指厚德楼空旷的楼顶,“我以前经常在那里背书,《岳阳楼记》”
她两只手背在身后,微笑着昂着头,“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空荡荡的校园,飘荡着少女缥缈的读书声。
很清晰,声音天生的轻柔。
顾准仰起脸向上看了看,金色阳光明媚的覆过他清爽的眉眼,低下头,又看了看顾来,极淡地弯了下嘴角。
打书香门第里走出来的陈蔺与,是他见过的最雍容娴静,且富有浪漫色彩的女子,一开始便立志将漂亮可爱的女儿培养成腹有诗书的淑女;因此,自小在唐诗宋词、笔墨纸砚熏陶下成长起来的顾来,干净而冷静,虽略有娇纵,但从不失礼。
男孩子开始追求她的那年,顾准堪堪背完九九乘法表。
可顾来虽然承袭了陈蔺与的皮相,性情却不知随了谁,在叛逆期最严重的那两年时间里,每天同不一样的男生出去看电影、吃饭、逛街,却绝不容许顾准身边出现任何一个异性。他不是性格激烈的人,但是面对她天长日久的冷暴力,终究还是让他疲乏了。他开始避异性如蛇蝎,同时规避顾来,原本就不善言辞的他,越发冷漠寡言。
大伯叮嘱他忍让,女孩子叛逆期,脾气是会变得古怪。
陈蔺与拜托他:“顾顾最近很不像话,一天到晚就懂得往外跑,要是出了事就来不及了。你是当哥哥的,总该多多看顾”
陈蔺与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在之后的半年时间里,他亲眼目睹顾来在课业上的不走寻常路,甚至在升学考试马失前蹄,成绩只刚刚过了一中的录取线,并没有进入尖子班的资格。
而顾准,随着五官慢慢长开的,是课业上的一骑绝尘。从中学时代渐渐展露头角的那一刻起,聪明、优秀、卓越、帅气这些词,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完美。
每一次大考后,“顾准”两个字,都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充斥于各种各样的谈话中。她的座位靠着窗,倚在窗台上发呆的时候能够清楚的听到走廊上的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他。现在顾来已经想不起那几个哈喇子流到地的女生心醉神迷而略有羞涩的样子了,毕竟他的光芒确实可以把别人盖的一塌糊涂抬不起头来。
甚至他们班那个铁石心肠的班主任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照样难以控制脸上的骄傲和温柔,笑着摇着头:“一班的那个顾准啊……”
那时,几乎没有人质疑这个风风光光的名字,是否真的可以交出一份惊艳四座的答卷。
似乎也是从那一刻起,她的生活开始变得极有目的性。
他们爬上楼顶,站在高高的厚德楼上,可以将大半个梁城收进眼底,也能够看到邻近城市边沿的铜厂街,隔得远,安安静静的,而另一边的市区则热闹些。
至若春和景明,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顾来走累了,麻溜地爬到天台上坐下来,两条腿伸出去楼外。
顾准道:“很危险”
顾来荡着脚,无畏道:“不要扫兴。反正我掉下去的话,你会拉住我的”
她扒热乎乎的板栗吃,可能是栗子的开口太小,不好剥,她手指有些发红。
头顶光线被人影挡了一道,顾来扭头看一眼。
他坐到她旁边,没看她,微抬着下巴眺望天边。两人肩并肩坐在早晨的楼顶上,天空越来越蓝,阳光笼在少年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明朗且充满蓬勃朝气的顾准。
鼻子里隐约闻到一脉独属于年轻男子的干净清香,像是清晨的树林。
她内心分外平静安宁。
“阿准”顾来深吸口气,跟他一样眺望着远方的天和地,“相机我很喜欢”
顾准抱着一只膝盖,低头看她,似乎在回想什么。嘴角轻轻一翘,落满云蒸霞蔚的深沉双眸中漾开一抹温淡的笑意。从纸袋里拈了个板栗出来,扒开了放在手心,递给她。顾来收走,放上一个带壳的,他继续扒。
很沉默,却再自然不过。
不知道吃了第几颗了,顾来突然拍拍手掌,把细碎抚去,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去顾准身后。
“做什么?”顾准回头看,话没说完,又被顾来摸着脸,板了回去。
“别动!”
顾准背脊僵直,一动不动,只感觉顾来温软的手指小蛇般钻入他的头发里,轻轻地抚弄,引得他头皮一阵酥麻。
此刻顾准也明白过来,是她看不惯他的长头发,恶趣味一起,想帮他扎起来。男孩子的头发生得浓密且柔软,顾来极有耐心地将他脸上凌乱的发丝一根根捋顺,用手将他额头上的碎发都抹到高处去,露出光洁硬朗的额头。
一小绺头发不听话,掉下去,遮住了他刀刻般锋利的眉眼。
顾准扒出一颗圆嘟嘟的板栗,丢进嘴里咀嚼,任她由她。
“疼吗?”她问。
顾准轻轻一笑,“这有什么可疼的”
顾来想想也是,摸摸口袋,干脆扯下自己束发的头绳,帮他绑妥,忽没头没脑地问:“你后悔过么?”
“什么?”
“前段时间我碰到柴晶晶了,你还记得她么?”
顾准回想一下,点头。
“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失利,这个状元的桂冠轮不到我。呵,有时候我就在想啊,如果那天不是为了帮我去见妈妈最后一面,如果没有遇上车祸,你的人生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顾来说着,有些难受地闭了闭眼,眼前不期然地浮现出遍体鳞伤的顾准突然闯进教室的那一刻,他右手臂上都是血,不由分说将她从座位上扯起来,带去了医院……
顾来蹙眉晃了晃脑袋,将那丝记忆撇去,“阿准,你有后悔过么?哪怕一点点”
果壳锋利的边沿刺破指腹,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顾准神色不动,用指腹轻轻抿去血迹,一边扒板栗,一边缓缓地道:“这个,不好说”
顾来蹲下身子,眼神执拗,“怎么不好说了?我只问你有没有,你据实回答就是!”
额前漆黑的碎发遮住他眉宇的颜色,竟让人有种看不透的慌乱;空旷天台上一片寂静,顾来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砰砰跳着;沉默良久,才听顾准缓声说道:“个人自有个人的命运,就像我和你,就像在你的世界里,耳濡目染皆是雪月风花,永远无法理解为下一顿奔忙的苦楚。大学对我来说绝对是一条好的出路,但如果今天你拿一份京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一份Gaea的续约合同让我二选一,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大概是板栗吃多了,顾来只觉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顾准扔掉手里的栗子壳,抬起头看她;一张英俊夺人的面孔,一双漂亮的凤眼,波澜不惊如同暗夜里深不见底的潭泽,不见半点涟漪。
他嘴角往上挂了挂,“虽然站在聚光灯下带来的麻烦事不少,却实实在在给我带来了金钱和名利。我需要的,从来就只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不是一片茫茫的旷野,朝不保夕,颠沛流离。我又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怎么会不心动?”
“你不是!”顾来有些不高兴地撇了嘴,扭过头去,不看他。
没事干嘛这样说自己!
两人正默默地坐着,顾准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静静听那边的人说了几句话,顾准看了顾来一眼。
只鳞片爪钻进顾来耳朵里,顾来愣了愣,转过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只一秒,他转过去半点,低声,“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
顾来问:“你要走了么?”
“嗯”
“电影不是已经杀青?”
手机无声地在他手中翻转,顾准沉默片刻,说:“还有其他的事情”
顾来便没再多讲,垂眉敛目地看着楼下的跑道,长长的睫毛将眼底的情绪全部藏住了。沉默半晌,顾来突然将手里扒好的,还没来得及吃的那两颗板栗往旁边一丢,嗒!一声,板栗心浮气躁地掉进了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