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雪5
燕遀安长剑如虹，举剑横扫而去，无脸人便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样倒下一大片，势无可挡。
萧晏清手中金簪不过6寸，只能贴身近战，又因为碍于燕遀安在场不敢发挥全部实力，面对前仆后继的无面人一时竟显得有的吃力。
她边战边退，逐渐退到了支撑青庐的柱子边上——拜堂所在的青庐是以柱子支撑，临时搭建而成的棚。
“你不跑吗？”鱼前辈提醒道，“你再不跑他打完这些人就该来对付你了。”
“马上。”
萧晏清下腰躲过身前无脸人袭来的利爪，同时一掌击出，柱子应声而断！她自己则借这一掌的力度飞出了青庐。
青庐没了支撑柱轰然倒塌，落下的青布幔一时遮挡住了燕遀安的视线。燕遀安没想到萧晏清会突然发难，只得匆忙一剑撞开青布，脚下发力试图跃出包围。
然而身后破空之声传来——萧晏清竟是趁他视线遮挡的瞬间将手中金簪掷出，逼得他已到半空的身形一滞，又重新落回包围圈中。
此时的萧晏清已经三步并两步翻上院墙，居高临下地回头看了一眼身陷囹圄的燕遀安。对上他阴沉目光，萧晏清觉得他一定很想杀了自己。
但他现在忙着对付无脸人，没空杀萧晏清。
所以只能用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死死盯着她，泄愤似的徒手拧掉了离他最近的无脸人的头。
萧晏清毫不怀疑他把无脸人的头当成自己的在拧。
她一点也不害怕，反倒心中愈加痛快，扬起一个灿烂笑容道：“郎君，就此别过！”
而后潇洒离去。
-
占了萧晏清身体的女郎名叫画扇。
画扇生前本是青楼女子，她枉死后意外得到了淮岁公主的尸身，附身其中，修为大增，仅凭怨气就将南川城变成了一座鬼城。
画扇并非修道者，对修道功法剑术等乃是一无所知，但她自己对此却无心钻研。
在她看来，再厉害的修道者也走不出这个阵，就算侥幸走到了阵眼也是她一根手指就能解决的。
画扇不知道自己与现在的萧晏清是两个极端。萧晏清熟知各类技巧却没有足够修为，画扇则是空有修为而不会运用，只会简单的释放灵气去攻击。
就好像天生怪力之人只会用最朴实无华的拳头肉搏，还只会攻不会守。
若是遇上修为远不如自己的定然可以轻松碾压对方，但若是遇上修为差不多或精于战斗的人，她只有像今日这般匆忙逃离这一个选项。
“前辈，你说她搞得出这么一复杂的护城大阵，怎得一打就跑？”
画扇闻言惊愕抬头。嫁衣女子以树枝为支撑点，抱臂单足而立，身形轻盈仿若仙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找到我的！”怎么这么快！画扇下意识就要挟持还在昏迷的姜圆圆当人质，然而她未能如愿。
下一刻，青葱手指从身后扣住画扇的脖颈，逼她扬起头，另一只手则钳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里。
那嫁衣女子竟是转瞬便至她身后！
对方如兰吐气尽数洒在她的耳上，痒意从面上肌肤渗到喉间，漫至全身，寒毛乍起，画扇不由得浑身僵硬。
本是十分暧昧的距离，画扇只觉得如坠冰窟。
画扇听见对方一字一句低声道：
“尔等宵小，也配觊觎本尊身体？”
说罢，嫁衣女子手中灵气化针，抵住画扇脖颈：“你是自己出来，还是被我折磨一遍后再出来？”
然后萧晏清手中的身体却忽然放松，对方似是突然不害怕了。
随后，萧晏清听见对方轻声问道：“淮岁殿下？”那声音中非但没有害怕，反倒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与兴奋。
萧晏清皱眉，淮岁殿下是她还是淮岁公主时旁人对她的尊称。
“你是……？”
“妾身画扇，见过淮岁公主殿下。”
画扇？妾身？听起来是个青楼女子，但萧晏清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了叫画扇的青楼女子。
画扇察觉到她不记得自己，也不恼，耐心解释道：“殿下28年前在南川金玉楼从何初手中救下妾身，殿下可还有印象？”
画扇的话如一道光霎时照亮尘封的回忆。
萧晏清猛然记起，28年前，也就是十七岁，自己确实曾到过南川，在金玉楼中从一年轻商人手中救下一位青楼女子，当时还折断了那商人的右手。
看来眼前这画扇就是当年那青楼女子。
萧晏清不自觉松开桎梏，画扇转过身与萧晏清对视，眼中满是激动，不似作假。
萧晏清困惑道：“你…怎么变成如今模样？”
借尸还魂，非魔修与怨鬼不可为。画扇显然对修行法术一无所知，那只能是枉死后成怨鬼了。
“与殿下分别后很长一段时间何初都没有再出现过。直到八年后三皇子南巡，何初将妾身送给了三皇子。”北宁三皇子是萧晏清父皇唯一还在世的儿子，也是如今北宁的太子。
“三皇子身边的大师见妾身体质特殊，便让三皇子将妾身炼成了人丹，以增加修为。”
人丹这名字简单粗暴，就是将活人扒皮抽筋，再以精火炼成丹。人丹是魔修大补之物，一颗即可大幅增加修为，甚至可以让无缘仙途的凡人通过服用人丹获得一点修为，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萧晏清没想到自己一时意气竟令画扇落下如此结局，不由得语塞，半晌才涩声道：“抱歉。”
画扇却摇摇头，洒脱道：“此事不怪殿下。那何初与妾身本就是仇家，没有殿下断他一臂之事，他迟早也要想办法杀死妾身。”
画扇本是南川首富之家独女，家中巨额财富无子继承，她父亲又不愿半生家业落入旁支手中，于是她的父亲便想出为独女画扇招赘婿的方式来将家产传给女儿女婿。
那何初不知从哪得到了风声，仗着一身好皮囊设下美男计捕获画扇芳心，从贫困农户摇身一变成为首富家赘婿。步步为营，先是设计害死了画扇的父亲，再逐步将画扇家产尽数骗至手中。
最后，原形毕露。
昔日情深意重、海誓山盟皆成了笑话。
何初说自己在画扇家当赘婿受尽了侮辱和白眼，说他们都把他当奴隶，都骂他吃软饭，所以如今也要让画扇这个千金小姐也尝尝屈居人下，受千人唾弃的滋味。
他将画扇逐出家门，卖入青楼，日日变着花样折磨她。
后来何初玩腻了复仇游戏，开始觉得画扇碍眼。
本朝赘婿地位低下，受人唾弃。所以何初认为只要画扇活一日，那么那段身为低贱赘婿的过往就一日无法磨灭，他何初就一日无法成为人上人。
于是何初决定杀死画扇，彻底舍弃屈辱的过去。
何初第一次试图杀死画扇就是遇上萧晏清那次。
萧晏清那次来南川是化名前来出游，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淮岁公主到了南川，也因此何初一如既往的放肆，竟准备在青楼亲自动手杀死画扇。
画扇依旧记得那日自己被何初压在身下，何初掐住她的脖子，逐渐收紧。
生死时刻，时间如同黏腻的麦芽糖般被拉长，连死亡都变得无比清晰。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随着逐渐稀薄的空气而流逝，而她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恐惧和不甘将她吞没，耳边嗡鸣与眼前幽幽烛光一齐渐渐微弱，最后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砰！”房门被人踹开发出一声巨响，但画扇听不见，她只看见一道强光驱散了眼前黑暗。一片模糊间，什么东西溅到了画扇脸上，和重新洒在脸上的阳光一样，最初是麻意，而后暖洋洋的。
本已经消散的嗡鸣声如同夏日蝉鸣一样越来越吵。
画扇感觉自己被人用柔软的外衣裹住，抱起来，她满身伤痕蜷缩在那人怀里，却感觉不到痛。
温暖而安心的雪松味将她包裹，她废力抬头，视线所及只有那人清晰的下颚线和因为愤怒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唇。
而后，彻底失去意识。
等画扇再醒来时，救她的女子已经不见了，就剩下那件染血的黑色外衫被人叠好放在枕边，其中的雪松味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到了。
医馆里为她救治的大夫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
匿名来南川游历的淮岁公主听到他们的打斗声，闯入房间直接一剑砍断了何初掐她脖子的右手，救下了她。
但淮岁公主也因此惹上了麻烦，不得不和前来抓捕的官员表明了公主身份。
萧晏清虽然贵为公主，但何初作为南川首富一直以来对朝廷忠心耿耿，每年上缴巨额税款，也算是朝廷忠臣。此次他并未做错什么，却被断了一臂——即使他要杀□□，但那也不过只是一个低贱的□□。
对淮岁公主积怨已久的御史台抓住了机会，群起而攻之，弹劾公主的折子如雪花一样堆满了圣上的桌案。
圣上大怒，勒令淮岁公主立即回京禁足。
淮岁公主走后，何初有了断臂的教训，从画扇面前消失了整整八年。
直到三皇子南巡。
何初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他不再直接动手，而是将画扇送到了三皇子手中。
借刀杀人。
如他所愿，画扇死了，还成了怨鬼。
“妾身死后，本能受到殿下身体吸引，这才借尸还魂。”画扇顿了顿，她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身上这件黑色外衫的袖口——正是当年萧晏清送的那件。她勾起嘴角，笑容真诚，“这样说来，倒是妾身该感谢殿下两次救命之恩。一次让妾身多苟活了三月，一次让妾身还魂于世，得以向仇人报仇血恨。”
“所以那些无脸人是……”
“没错，他们是我炼制的人偶。这炼偶术还是我从那位大师手中学到的，他将我囚禁折磨的时候我看到他将人炼做无脸人偶。于是我复活后便将何初与其他负我之人、试图杀我之人一并做成了人偶，在这阵眼中陪我演戏，供我玩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将自己曾感受到的恐惧百倍千倍地施予他人身上，看着他们垂死挣扎，或狼狈，或愤怒，但最终都在要在不甘心中成为她的人偶。
她只觉得愉快。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如山，他人如蝼蚁。
她没再感觉过当年被何初压在身下、被所谓大师囚禁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
一直沉默不语的鱼前辈却开口问道：“看起来画扇除了炼偶术外对其他功法几乎一无所知，那这个大阵她是怎么布下的？”
萧晏清将鱼前辈的疑惑问出，画扇解释道：“这和殿下的身体有关。我受殿下身体吸引到了城内的剑尊庙，殿下身体就藏匿于庙中，我附身其上的同时触发了庙内原先的阵法，南川城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萧晏清：“剑尊庙？我的身体怎么会在剑尊庙里？而且剑尊庙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阵法？”剑尊庙应当就是小二死的那座破庙。
画扇思索片刻猜测道：“阵法为什么在那我不清楚，但关于身体…殿下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曾经有个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曾在殿下身死后没多久见过一个叫顾临西的人，他被人追杀受了重伤逃进了我的闺房。我看他身上带着望月门的信物，我想到殿下曾经也是望月门中人，就心软救了他。不过他第二日就不辞而别了，他走之后有个蒙面人找上我，问我知不知道顾临西去哪了？顾临西有没有给我什么东西。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看问不出什么就离开了。再后来没多久我就被送给了三皇子。”
那个蒙面人口中的东西应就是指的萧晏清的遗体，顾临西则是萧晏清的大师兄，剑尊首徒。
萧晏清结合画扇所言，拼凑出当时情况。
当年她身死后，师尊重伤即将陷入沉睡，便将封印身体的事交给了大弟子顾临西。而顾临西去封印身体的路上不知被谁盯上了，被人追杀，重伤后让画扇救了。
然后顾临西趁着短暂修养的时机将身体存在了破庙，自己逃走将蒙面人引开。
考虑到被彻底封印的身体没可能被怨鬼附身，所以当年顾临西将身体放进破庙之时应当并没有下封印，只是为了临时存放。
但为什么选破庙存放？
顾临西是不是早就知道庙里有阵法，所以才特意选了破庙将身体临时存进破庙？
很有可能。
既然如此，他日后为什么没来取？是因为身体已经被怨鬼附身取不回来了吗？
不可能，以顾临西的实力，对付十个画扇都绰绰有余。
那就只能是其他事情绊住他了。
但是什么事情能绊住他二十年？而且望月门和燕遀安看起来完全不知道身体被封印在哪里，顾临西自己也没有前来南川阻止萧晏清取回身体。
跟蒙面人有关吗？
萧晏清：“那个蒙面人身上有什么特征吗？”
画扇歪头思考，摇摇头道：“他一身黑衣，脸也遮起来了。我什么都没看到，不过他身上有血腥味，而且行动也不是太方便的样子，应当是受了伤。”
信息太少，猜不出什么。萧晏清又不太抱希望地问道：“那你知道顾临西去哪了吗？”
“当时不知道，但我后来听说他死在了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