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平湖秋光过
段元恒的屋里,永远只点一种香,那是种特制的熏香,混合了多种木质香料气息,颇具安神之效。
“我还真是不明白,”凌无非双手环臂,嗤笑摇头道,“人是您让我找的,现在却又要我将她遣送回去?不知段堂主您到底是瞧不起她是个女子,还是嫌弃这姑娘身份低微,配不上您段家的名声?”
“鸿儿年少无知,惹下这风流债,老夫本想着替他收拾残局,奈何这小姑娘实在上不得台面,”段元恒道,“此事你既已经答应过,就该好生料理残局,而不是让老夫下不了台。”
“我怎么料理?那是您的孙女,又不是我的。”凌无非愈觉好笑,“那您现在又是何意?三番四次找我要问出她的下落,却又不肯与她相认。这姑娘的命已经够苦,您还想对她如何?”
“你这孩子,怎么半点也没学到你父亲的稳重?”段元恒目光深邃,脸上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来是从小便被送了出去,未能学得半点家风。”
“您若真要这么说,此事便无需再议,”凌无非道,“我这次来,原是想劝您接受这位段姑娘。可段堂主既然如此执拗,那便罢了,人我会平安送回,不劳您操心了。”
“送回到哪?”段元恒又问。
“当然是她原本就在的地方。”凌无非道。
“改日我真得去趟金陵,问问秦掌门,究竟是怎样的家教,能让你如此目中无人,放肆到这种地步。”段元恒说着,立刻上前拉开房门。凌无非见状,则故意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先行。
“今日天色好,馥儿说要带沈姑娘去游湖,本该喊上你同去的。”段元恒收敛怒意,道。
“游湖?”凌无非一惊,“就他们两个?”
“朗儿当然也在,”段元恒道,“既然来了,便是客人,自然不好怠慢。”
“星遥她去了?”凌无非愕然,“她怎么……”
“应是去了,”段元恒对他这颇为异常的反应感到不解,“你怎如此大惊小怪?”
凌无非张了张口,却觉过多解释也无用,便匆匆丢下一句“我去找他们”,便跑了开去。
他清楚记得沈星遥晕船的事,照理而言,应是不会答应去的,可一连问过几个家仆,都说看见她与玉香一同出门上了马车,便立刻跑出大门,直奔太湖方向而去。
太湖水面波光荡漾,碧空浮云游弋,本是极好的风光。
可对于晕船的沈星遥而言,不论往哪里多看一眼,都会加重她眩晕反胃的症状。
“沈姑娘,可是觉得方才的菜色不合口味?”段逸朗上前,关切问道,“又或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我在这站一会儿就好。”沈星遥脸色略有些泛白。他避开段逸朗的目光,望向远处的湖岸,眉心又蹙紧了几分。
“我看从昨天沈姑娘来时,似乎就不太喜欢这些礼数,”段逸朗道,“其实,你若不喜欢这些,大可以拒绝我娘的。”
“多谢。”沈星遥淡淡道,“我只是想着,上回来姑苏走得过于匆忙,许多地方还未去过,难得夫人盛情相邀,便顺道看看。”
段逸朗不言,回身嘱咐跟在身后的侍从进屋倒茶。沈星遥不以为意,扶着廊边木栏,缓步走向船头,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当即扫视一眼周围,只见附近的那些船工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不约而同朝她走来。
沈星遥本能向后退了一步。然而段逸朗却未察觉异样,正走到门边接过侍从端来的茶水,打算递给她。
“快进屋!”沈星遥冲他大喊。
说完这话,她还没来得及抬腿,便看见离他最近的那个船工轮起一根船桨,朝她双膝横扫而来。
沈星遥当即翻身闪避,由于晕船的缘故,她的动作迟缓了许多,画舫因船工离开了原本的位置而迷失了方向,猛地发出震颤,以至于她落地之时,险些站不稳身子,向后踉跄跌了一步。
“怎么回事?”段逸朗大惊。
沈星遥瞥见船工呆滞的眼神,便知他们与上回在玉峰山所见的山民一般被摄了魂,然而眼下船工们蜂拥而至,她来不及解释,只能见招拆招,连连闪避。
顷刻之间,画舫上下三层,已然乱作一团,所有船工通通罢了手中的活,一股脑冲向楼上的沈星遥等几人。
这些船工个个身强体健,若还清醒着,不懂那些高深的武学招式,倒还好对付些,然而此刻受人操控,身法进退自如,即便是有些武功傍身的段逸朗,也被他们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那些随行的侍从见状,连忙冲出舱门帮助自家公子解围,留下几个本事高些的,保护着郭春馥。
沈星遥本就因晕船感到头晕目眩,身法比起在岸上时,已弱了许多,对付起这些受人控制的船工,也越发感到吃力。
段逸朗本能想要上前帮助沈星遥,在那些侍从的守护下,好不容易走到她身边,偏巧这时,一名船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向全无防备的段逸朗背后扎去。
沈星遥眼疾手快,当即上前一步,朝那名船工当胸踹了一脚。这一脚力道充沛,直踹得那名船工向后跌飞出去,径自撞断栏杆,一头栽入太湖水中,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别在这添乱……”沈星遥话到一半,便又是干呕,晕船之症越发严重。
一时之间,她看到眼前扑来的船工一个个都长了分身似的,混乱之中,不知挨了何人一掌,重重撞上身后木栏,顿时只觉一阵剧痛从背后传遍全身。
这一幕,刚好被赶到岸边的凌无非瞧见。
沈星遥身陷苦战,全未察觉此景,救下段逸朗后,便被数名船工逼至栏杆断口处,因船身颠簸,一招闪避不慎,半只脚踏空,直接头朝下栽入水中。
她完全不懂水性,落水之后,本能挣扎了几下,身子便直直向下沉去。浑浑噩噩间,腰身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给拖住,一把拉上水面。
沈星遥满脸是水,一时睁不开眼,又恐再次沉入水中,只得搂紧来人脖子,咳出呛入喉咙的湖水,又抹了把脸,这才抬眼,瞧清来人面目,不由愣住:“你……”
凌无非不及解释,正欲向画舫上呼救,却见船上情形早已混乱不堪——有人受伤落水、有人抱头鼠窜,根本没人有空料理这湖水中的动静。
“当心水下!”沈星遥见水中晃过一道黑影,刚说完这话,右足踝处便被人拉住,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名船工忽地跃出水面,当头挥起竹蒿,劈头盖脸朝二人砸了下来。
凌无非不由分说,立刻护住沈星遥沉入水中。沈星遥亦全力蹬足,挣脱了那只不知从何处伸来握在她足踝的手,却也因此消耗了体力,气息不足,张口呛入湖水,意识又模糊了许多。
这种时候,他已顾不得男女之别,见她闭目晕厥,只得将她揽入怀中。然而就在这时,三个船工从不同方向朝二人游了过来。凌无非怀抱沈星遥,勉力腾出右手夺了一人手中长蒿,横扫向那三人。
水中虽有阻力,这一击也还是打中了其中二人。见那两名船工受伤下沉,凌无非暗自松了口气,回头看向怀中昏迷的沈星遥,这才想起她已被困在水中多时,犹疑再三,不得已俯下身去,以口相就,向她渡了口气。
沈星遥似乎隐隐有所觉察,却已无力推开。
凌无非忽觉身后又有人来,即刻回头推出手中长蒿将船工击退,拥着沈星遥,奋力游上水面。
沈星遥忽觉眼前变得一片光亮,意识却仍旧有些迷糊。
凌无非见她仍未清醒,一时慌了神,连忙唤道:“星遥!星遥!能听见我说话吗?千万别睡着,快醒醒!”
沈星遥听见他的声音,又不知过了多久,费了好大的劲,才挣扎着睁开双眼,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凌无非,却觉喉中苦水翻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纵使再不懂得世俗之事,也明确知晓,男女之间,这般肌肤相亲意味着什么。
“事从权宜,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凌无非连忙解释道。
沈星遥张了张口,却又摇头作罢,然而这时,她却看见水中再次浮起一团黑影,就在凌无非身后不远处,便忙拉了他一把。
凌无非这才觉察,即刻向旁闪避,却忽觉右腿外侧一阵剧痛,随后便见水面浮起鲜红的颜色,只得一咬牙,狠狠将那偷袭的船工踹下湖底深处。
“你受伤了!”沈星遥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