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世路久来险
那道翻出墙外的身影,正是沈星遥。
她一路飞檐走壁,直到郊外树林方才停下。
凌无非缓慢停下脚步,停在树后,远远看见沈星遥拾起一截一尺余长的断枝作剑,在林间起舞。
昆仑山上长年飞雪,与这林中纷纷扬扬的花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星遥以断枝为兵刃,纵跃飞舞,身法轻灵优雅,裙裾翻飞,衣袂飘扬,一招一式间,全无肃杀之气,风动花叶落,在月光之下,如仙子一般翩然。
凌无非看得呆了,蓦地想起那句江湖传言——人间英杰薛折剑,天上神仙隐昆仑。
她本是仙子下凡,来去自在,不沾一片尘埃,又怎能让段氏一门的功利之心所染?
想到此处,他略一迟疑,从树后走了出来。沈星遥听见动静,收势驻步,扭头瞧见是他,不由一愣:“你怎么……”
“我并无窥探之意,你别误会,”凌无非连忙解释,“只是见你今日面对段夫人极不自在,有些不放心,才跟来看看。”
“她又不在这儿,有何不放心?”沈星遥笑道,“我独来独往三年,不都活得好好的?”
“这……倒也是……”凌无非不免局促,低头一捏鼻子,笑了笑,心下思忖着当如何将段逸朗母子的心思告知于她。
“说起来,你也觉得不对劲吧?”沈星遥道,“段夫人的意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难不成,是想让我教段逸朗学武?”
“嗯?”凌无非听到她的“领会”,当即愣住,两眼朝她望去,“你说什么?”
“她在饭桌上,三句话不离指点,这意思,可不正是想让我坏了规矩,教他武功吗?”沈星遥认真问道。
“你……真这么想?”凌无非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想了半天,方才开口道,“不过……这么说来似乎也有道理。”
“难道还有别的意思?”沈星遥不解问道。
她自幼在与世隔绝的琼山派长大,甚少与外界接触。即便有同门师姐成年以后下山游历,带了男人回去成婚,也少与门中姐妹谈论凡俗之事,是以当然不会懂得这些世俗男女间的弯弯绕绕。
“当然有,”凌无非道,“仅是图你授他武艺这一点,便不会只是嘴上说说,想把你留在姑苏,还可以换个理由。”
“换什么理由?”沈星遥歪头问道。
“这……”凌无非迟疑良久,方才问道,“你觉得,逸朗如何?”
“你说段公子?”沈星遥歪头想了一会儿,道,“瞧着倒是挺老实,就是木讷了些。不过,性子温和,不难相处。”
凌无非不由得睁大双眼,诧异问道:“也就是说……你觉得他还不错?”
“看不出来,不过为人应当不错。”沈星遥朝他走近几步,道,“你与他相熟,你应当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不是吗?”
“他……”凌无非迟疑良久,忽觉心里拧巴得很,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但就是不想说段逸朗一句好话。
“怎么了?他品性不好吗?”沈星遥疑惑不已。
“倒也不是……只是……”凌无非磕磕巴巴说了半天,终于还是压不住心里的话,一摆手道,“我适才听到郭夫人拉他训话,要他求娶你。”
“怎么可能?”沈星遥摇头一笑,“我才认识他多久?”
“我也是这么说,可他不肯听。”凌无非语重心长道,“你年纪轻轻便能看出已成名前辈招式中的破绽,假以时日,成就不可估量。他们母子二人目的明确。正是看中你的天分,想用这个法子把你留下。我本以为能劝得住,谁知……”
“我不喜欢他。”沈星遥莞尔,道,“那位段公子看着品性虽不坏,性子却有些软弱,毫无意趣。莫说求娶,就算只做朋友,也未必说得到一块儿去。”
凌无非听到此处,缓缓舒了口气,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了下来。
“不过,他们既然这么想,我也不便久留。”沈星遥道,“不是说有寿宴吗?等过完寿宴,就可以走了吧?不过在此之前,是不是还得再同他们周旋几日?”
“或许可以想个说辞,先搬出去住几日避一避。”凌无非道,“还有些私事,我得尽快了结。再给我半日时间便够了,从此刻起,不论他们找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轻易听信。”
“这也不妥,”沈星遥道,“总得做做样子,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还不至于无法自保。”
“早知如此……唉,罢了,你多加小心。”凌无非道,“这样吧,你先假装不知他们母子意图。我来想个法子,看看如何解决更为妥帖。”
“好。”沈星遥点头,表情郑重而认真。
一阵轻风拂过,撩起沈星遥额角细碎的发丝。月光慵懒洒下,照亮她那对澄澈明亮的眸子,如明珠一般,绽放出光彩。
翌日一早,沈星遥刚从床上坐起身来,便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才知道是段元恒派人寻了位姓胡的医师前来,要给徐菀瞧病。
据说这位胡医师,在姑苏本地也是赫赫有名,只是有个怪癖,瞧病的时候,不让有人在旁边,据说是怕被人偷师。沈星遥听了,只觉古怪得很,然而想起凌无非所说的,不要轻举妄动的话来,便只好跟着领路的家仆到了前院,见着了这位胡医师,那是个始终板着脸孔的中年妇人,看见二人后,不声不响便坐下了。
“师姐,怎么办?”徐菀小声问道。
“你觉得呢?”沈星遥微微蹙眉。
“我觉得,还是试试看。”徐菀说道,“此人不会武功,还不至于把我拿捏住,只要她给的东西我都不用,应当没什么事。”
“也罢,你多加小心。”沈星遥略一点头。
“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叫你做什么,表面答应便是了,照理来说,这些江湖大派,还不至于伤人害命。就算他们真想娶你,也不可能五花大绑,硬把你塞上花轿吧?”徐菀道。
“这我都知道,你放心。”沈星遥点头,莞尔一笑。
徐菀留在前院,沈星遥本想去向段元恒道个谢,却听院内的家仆说,段元恒一早便唤了凌无非去他屋内,似乎有事商谈,到现在也没打开房门。
沈星遥听罢,想到昨晚在林中那番谈话,正打算转身回房,却忽然被人唤住。
“沈姑娘,可找到你了。”唤住她的人,是郭春馥的贴身婢女玉香,仿佛找了沈星遥很久似的,一见她便快步走了过来,道,“夫人还记着昨日沈姑娘说的话,听闻沈姑娘喜欢到各处游历,一早便做了安排,打算陪姑娘逛逛姑苏城。”
“现在就去吗?”沈星遥一愣。
玉香点点头,盈盈笑道:“不打紧的,徐姑娘在府上有人照看,一会早些回来便是了。”
沈星遥不禁锁紧了眉头,沉默良久,方点头道:“也罢,你带路吧。”
郭春馥备了车马,将沈星遥接了出去,径自便去了西北边的虎丘山下。
虎丘素有吴中第一之称,山中树木苍翠,怪石嶙峋,园林与峭壁共存,相映成趣,与别处的山水,倒真有一番区别。
沈星遥长在山里,在这虎丘山内崎岖的道路间行走,如履平地一般。
相较之下,半点武功也不懂的郭春馥走这山路,便显得有些吃力。她见沈星遥体谅似的放缓脚步,便忙推了一旁的段逸朗一把,以眼神示意让他上前同沈星遥多说几句话。
“沈姑娘,前面就是剑池了,”段逸朗追上沈星遥的脚步,道,“相传剑池之中藏有名剑扁诸、鱼肠,皆为吴王阖闾殉葬之物,早些年,许多行走江湖之人,常常来此寻宝探秘,只盼能得到池中名剑,一统江湖。”
“几把宝剑而已,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驾驭。”沈星遥不以为意,“不过,姑苏最大的门派,不正是鼎云堂吗?在这剑池脚下,段堂主却是因刀成名于江湖,这是为何?”
“这个嘛……”郭春馥眼珠一转,追上来道,“各人有所长,也不稀奇。”
三人在虎丘山走了一圈,回到山脚时,已然到了巳时。郭春馥又提起,要带沈星遥去尝尝最好的糕团和酒酿饼,于是一行人又上了马车,去往一处叫做“流云渡”的酒家。
沈星遥始终惦记着徐菀的情形,一路又是在马车里,并未留意到这流云渡是个临水建造的酒家,等到穿过内里一条富丽堂皇的长廊,上至二楼雅间坐下,脚下木板忽地晃动起来,才后知后觉跑去窗边张望,这才发觉,已然置身画舫之上。
“这是在船上?”沈星遥登即变了脸色。
“流云渡的雅间,都在这画舫之上,”郭春馥起身,缓缓走到她身旁,挽起她的手道,“都到了姑苏,不游太湖,岂非白来一趟?”
沈星遥不言,不动声色挣脱她的手,将窗边珠帘都卷了起来,窗扇也推开到最大,好让湖上的风都能吹进屋内。
她也不是第一回晕船,要说害怕,倒不至于。只是她对段家几人,防心未卸,着实不想让郭春馥母子二人瞧见她的窘态,将她拿捏住,于是只得故作镇静,坐回到桌旁。
“尝尝这个,”段逸朗盛了一碗赤豆圆子推到沈星遥跟前,“流云渡有几道名菜,旁的酒家都比不上,这赤豆圆子,便是其中最不可错过的一样。”
沈星遥拿起汤匙,看着碗里被鲜红的汤汁浸润的糯米丸子,迟疑片刻,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丸子一入口中,那绵密的甜味,只让她本就晕眩的头脑,更觉得粘稠沉重。
她强压下作呕的冲动咽下丸子,随即丢下汤匙,借口想看湖上风景,匆匆推门而出,走去外围长廊。郭春馥见状,立刻对段逸朗使了个眼色,让他跟出去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