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罗地网灾
凌皓风过世多年,对于过去亏欠的孝义尊敬,在他心底也早已成了结。如今得与生父重逢,也算是解开了,这父慈子孝的光景,反令他乐在其中。
沈星遥从旁看着,也打心眼里为他欢喜。
同样住在村北的,还有几户人家。一户姓李,一户姓查,还有一户姓葛。姓葛的那户人家有个儿子,叫做小东,今年刚满十四,跟着爹爹学打猎,成天漫山遍野地跑,到处撒欢。这孩子热情好客,时不时还会提着打来的猎物来敲三人的门,要找哥哥姐姐玩。
凌无非原也是爽朗的性子,然这两年来,历经波折,眉眼之间,意气已淡,平白生出些许疲惫来。沈星遥反倒玩心十足,眼看胜利在望,比起从前,一日活泼胜过一日,撒欢打闹甚是欢乐。
这日小东拿了个藤球,敲响了沈星遥的房门。那藤球还是前两日他上蹿下跳找来一堆藤条,同沈星遥一起编的,编到最后,有个窟窿愣是补不上,自己在家折腾了一晚上才补好。于是天一大亮,便迫不及待来找姐姐,要同她一起踢球。
沈星遥欣然应允。
她不懂蹴鞠,却也在街上见人玩过。习武之人,下盘稳,底子佳,尝试几次后,渐渐得心应手。眼见小东一球踢来,即刻以足背勾起藤球,屈膝踢出。
沈星遥内功深厚,一时兴起,没能掌握力道,脚底藤球一出,直接便从小东头顶上方飞掠而过,直奔远方。适逢凌无非听见欢闹声,推门而出,瞥见此景,即刻飞身纵步上前,稳稳将那藤球接在手里。
“哇……”小东转头望见他这如行云流水般的身法,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凌无非不觉一笑,忽然有了主意,举起手中藤球,对小东说道:“小东,刚才那球你没接住,看看这一球,你接不接得下?”
“当然可以!你别小看我。”小东拍拍胸脯,道。
凌无非展颜,手中藤球一抛,落下一半时,又提膝踢出。藤球受力,立时便窜了出去,比起方才沈星遥那一踢,飞得还要远些,直接便飞进了林子里。
“哎!我的球……”小东看着藤球飞远,拔腿便追,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间。
“哎,你欺负人家?”沈星遥看了一眼撒丫子飞奔开去捡球的小东,笑着指了指凌无非,朝他走了过来,道,“闷声闷气待了几天,怎么突然又有精神了?”
“有你在这,怎么能不开怀?”凌无非咧嘴一笑。
“真是的,连个小孩子都要较劲。”沈星遥故作嗔态推了他一把。
凌无非堆着笑脸,耍赖似的倾身朝她靠来,蹭了蹭她的鼻子。然而过了好半天,都没看见小东回转。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你到底用了多大力?”沈星遥颇为嫌弃似的看了他一眼,便要去林子里寻人,却见小东低着头,抱着藤球,蹬着飞快的脚步跑了回来。
她唤了声“小东”,迎上前去,却与他擦身而过,不由愣了愣,扭头却瞧见他便跑回家中,大力关上屋门。
“你看,人家都生气了。”沈星遥看了一眼凌无非,半开玩笑道。
“那我还是去道个歉吧。”凌无非耸了耸肩。
说完这话,他便走到门前,正待伸手叩门,却听见里边传来小东的哭声,不由一愣,连忙说道:“小东,刚才……刚才是哥哥错了,你别放在心上……”
“哪有这么安慰人的?怎么突然傻了?”沈星遥看了看他,只觉他这道歉的话,比起平日里那口若悬河之状,判若两人,于是伸手敲了敲门,温声说道,“小东你别在意他,他就是这性子,同三岁小孩似的,当他不存在就好。”
她话音刚落,屋里的小东便唰的一声拉开了房门。
小东大睁着眼,两排牙齿咬紧,哭得分外狰狞,他松开藤球,任由它落在地上,指着方才进去过的林子,抽噎着挤出几个字:“有……有死人……”
“你说什么?”
沈、凌二人震惊不已,连忙循着小东所指的方向,跑入林中,果然瞧见地上躺在一名男子,两眼眼球爆裂,颈骨断成三截,整个人弯成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死状异常可怖。
“他……他是村里的人吗?”沈星遥强压下心头恐慌,扭头对凌无非问道。
“好像见过……”凌无非面部僵硬,眼底浮起一丝难以压抑的惊惧。
沈星遥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心绪,立刻转身跑开。
凌无非一言不发,俯身察看一番尸首,发觉仍有余温,身体也并未完全僵硬。很显然,他才刚死不久。
没过多久,沈星遥便将青葵请了过来。
青葵一看见那具尸首,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是村里的人,他叫王四,”青葵每吐出一个字都显得十分艰难,“而且……我昨日才听他妻子儿子说起,有两三日没看见他了……”
“人不见了,你们也不找吗?”沈星遥不解问道。
“王四……经常喜欢出去,到这附近转悠,我也没太当回事。”青葵说道,“都怨我……”
“你最好查一查,还有多少人口失踪。”沈星遥道,“怎么到了这当口还……算了。我们一起去。”
青葵心情沉重,黯然一点头。
一番问询下来,竟发现村内失踪人口,已达十六人之多。
青葵立刻将全村人口都召集到山谷正中的空地上,重新清点,并勒令所有人都不得擅离。那些村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几个小孩子,也都吵着要回家,直到看见凌无非将那具尸首丢到众人眼前,才因极度的恐慌而彻底安静下来。
他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心底弥漫着焦虑与自责,言兰与他二人所乘是同一条船,他也越发恐慌,疑心白菰村如今所面临的这场灾难,都是由他带来的。
“都怪你!”一个孩子指着凌无非,哭着喊道,“要不是你们这些外人闯进来,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别胡说八道。”青葵冷着脸色,道,“当年我等承张女侠之恩,方能逃出生天,如今她后人有难,我们又怎能置身事外?”
“可我们已经在这平静生活了二十多年,”一妇人说道,“过去的事也早就该过去了,外面那些恩恩怨怨,又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妇人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人群,引得众人侧目看去,赫然是村北葛家的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扇了小东一个耳光。
“叫你少同外人来往,招灾了吧?”葛家汉子脸色青紫,指着小东骂道,“还跟着他们到处乱跑,碰上这样的事。我怎么没早点打断你的腿!”
小东委屈不已。他自发现那具尸首起,便一直魂不守舍,异常恐慌,如今被父亲一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凌无非静静望着这一切,忽地别过脸去,发出一声嗤笑。
他只觉得眼前情景,有种说不出的荒诞怪异。
一个原本并不存在的村子,一帮在许多年前,便已注定要被牺牲的人。因为张素知不顾自身安危,舍生取义,才得以在此偷生二十余载。
他们还嫌不够。
不知悼念旧人,不知感恩怀义,甚至恨不得与之撇清所有关系,以求全苟活,继续偷生。
这是怎样的自私,才能让这乌合之众如此自私,一字不提所承之恩,抹灭过去。
又是怎样的大节大义,才能让一个已登高顶,看尽乾坤浩大的侠女,为一腔悲悯襟怀,牺牲自己,换取这些人的性命?
他哑然失笑,眼中俱是自嘲之色。
“如此,的确是我们叨扰了。”陆靖玄神色平静,拱手深深向众人鞠礼,“可如今局势,不容忽视。一个个村民,接二连三无声无息消失,显然对方已掌握了进村的手段,才能用这种方式将人一个个劫走。如今无论如何,也应当……”
“可你们要如何保证,这些事不是你们干的?”人群中突然发出一个声音。
“就是,就算她是张女侠的女儿,你们两个又是什么人?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另一村民附和道。
“都别再说了!”青葵大声喝止,随即将目光转向沈星遥,似乎希望她能说些什么。
“当年最后一个见到我娘的人,就是白落英大侠。”沈星遥道,“是她千辛万苦,甚至以性命为代价,才让那些证据保留下来。无非承母遗志,陪我走到今日,受的伤不计其数。陆大侠也是为了这个秘密,才会在结界之中,逗留至今。”
她生性不爱解释,为替所爱之人辩白,平生头一遭如此耐着性子说话:“你们与世隔绝,有此想法也不奇怪。只是,我想问问你们,平白无故中伤他人,难道就能让危险凭空消失,让自己良心好过吗?”
沈星遥的话,字字出自肺腑,直切要点,听得一众村民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葛家汉子忽然开口:“就算你们摆平了此事,我们也不会同你们出山作证的。”
“我不需要,就算没遇见你们,我也还不至于走上绝路。”沈星遥笑意轻蔑,旋即背过身,道,“我去把人找回来。从今往后,各不相干。这次,就当是我们冒昧打扰,失礼了。”言罢,即刻迈开大步,便要离开。
凌无非抢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沉声说道:“我陪你。”
“你又何必如此冒险?”青葵在二人身后道,“你娘已牺牲过一次,我不能让你再……”
这话,显然只是说给沈星遥一人听。
“别想太多,”沈星遥头也不回道,“我希望他们平安,只是因为不想让我娘白白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