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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魑魅对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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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小屋,静谧幽深。

薛良玉托起跟前盖碗,拿起茶盖,悠悠沿着杯沿打了个圈,小酌一口,神情怡然自得。

吕济安放下茶壶,笑着望向庭间池塘。

小桥流水,分外雅致。院头门匾写着“无恙居”三字。

可这人造之景,终究比不过山间天然的风水,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意趣,非要破坏这半山腰上自然的风景,自己打造一个这样的小院。

“吕先生医毒双绝,这一箭三雕之计,果然是妙。”薛良玉道,“这一次,天时、地利、人和,一气呵成,全无纰漏,真乃苍天助我。”

“薛庄主谬赞,还得是您的计策好。”吕济安呵呵笑道,“不过,真不去追那两个年轻人吗?”

“吕先生不是说,给那夏公子所用,是无解之毒吗?就算柳无相大难不死,能与他们相会,想也无力回天。”薛良玉小饮一口茶水,道,“不过苟延残喘罢了,也活不了几日。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还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大不了再请段堂主去杀了她,推给那妖女便是。”

说完这话,他放下茶盏,扭头望向院外,正看见一头戴幕篱之人提着剑,一步一步朝这走来。

“齐公子,事办成了?”薛良玉远远冲那人问道。

来人不言,摘下幕篱,沉着一张脸孔,大步走近小院,坐在二人中间的空位上。

“齐公子一直是这脾气?”吕济安看了他一眼,眸中露出讶异。

“你若看不惯,可以把眼闭上。”齐羽说道。

薛良玉闻言朗声大笑:“爽利!”

“我已遵照薛庄主指示,擒获江澜囚于暗室,”齐羽说道,“你说会帮我杀那妖女,几时能够做到?”

“很快。”薛良玉收敛笑意,“齐公子,欲成大事,人要先沉得住气,此局尚未做成,你便跑去宿松县杀人,会否不妥?”

“别看梁徂徕一把老骨头,他诡计可多着。”齐羽阖目,冷冷说道,“连同他那孙女也是一脸倔相,剜百刀也不喊疼。”

“齐公子肯定是做大事的人。”吕济安唇角动了动,便低头喝茶,不再说话。

“老夫相信齐公子,一定能将此事办好。”薛良玉道,“凌无非身中穿肠箭,已掀不起风浪。大局已定,齐公子只需安心等待结果便好。”

“但愿如此。”齐羽说完,又拿起幕篱盖在头上,起身离开。

吕济安看着齐羽背影消失,摇摇头道:“老夫有一事,实在想不明白。薛庄主手底下能人众多,何必将灵药送给这不知分寸的毛头小子?”

“吕先生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薛良玉悠哉举杯,小酌一口清茶,神色如旧。

三日后。

千里之外,浔阳城头江水湍急。水中树杈的倒影交错重叠,好似一副副枯骨。

江毓站在渡头,看着渐渐靠岸的画舫,沉吟片刻,缓缓踏上甲板。

江佑左右手各揽着一名妙曼少女,戏谑笑着,朝他望去:“大伯,你也有今天。”

“澜儿在哪?”江毓沉着脸,道。

“死了。”江佑满不在乎说完,随手从果盘里抓起一串葡萄,啃了一大口,在嘴里乱嚼一阵,又吐在地上。

“我要见她。”江毓加重口气。

“那就到黄泉路上见吧。”江佑扔了葡萄,站起身来。

江毓攥紧了拳。

就在这时,他的头顶一阵铺天盖地扫来一阵劲风。江毓仰身疾闪,翻掌荡开这一股迅疾剑意,退到一旁,定睛一看。

头戴幕篱的年轻人,稳稳落在画舫甲板上。

一阵疾风吹来,卷起幕篱,在空中翻滚,打着旋儿落到江中,随水波漂远。

围拢在江佑身旁的风尘女子们一个个骇得花容失色,纷纷散开逃远,躲去角落里。

江毓看了看眼前的齐羽,忽地蹙眉,低下头来,难以置信看着自己的手,道:“你的武功,怎的精进如此之快?”

“自有神药相助。”齐羽道。

“旁门左道,不怕走火入魔?”江毓眉心又紧了几分。

“只要能杀你就行。”齐羽言罢,凌空一跃,举剑朝他刺来。

江毓不言,振袖翻掌迎上。江风愈烈,钻入袖袍,吹得宽敞的衣袖鼓起,发出猎猎之声。二人走转挪腾,顷刻间便过了数十招。

却在这时,江毓忽觉小臂剧痛,低头一看,已是鲜血涔涔。

江风仍在呼啸,愈发凛冽刺骨。齐羽杀心早起,根本不留情面,江毓知他心思,更无丝毫相让,手底俱是杀招,步步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一片鲜血淋漓。

“我竟不知你如此恨我。”江毓摇头喃喃,“齐羽,我父女二人究竟何时亏待过你?”

“如今再说这些,已无意义。”齐羽两眼沉晦,暗如深埋地底的怨鬼,已无一丝人气,“我只要你们死。我要你们所有人都死!”

“害死齐音的是天玄教,不是我们!”江毓高声斥道,“你冥顽不灵,一而再再而三行差踏错,迟早要遭天谴!”

“不必你管!”齐羽骂道,“凭什么你们生来就有好命?凭什么我便注定一世被人踩在脚下?我便不能怨,不能恨,不能让你们也尝一尝我的苦吗?”言罢,一剑决然刺出,直至江毓心口。

“齐羽!”江毓脚下稍迟了半步,被这一剑刺穿胸腔,当即传开一阵剧痛。

他咬紧牙根,身关一拧,强忍疼痛与剑分离,旋即双掌拍上剑身,猛力一折,使剑断为两节。旋即将断剑抛向齐羽。

齐羽挑开断剑,抬眼再望,正见江毓翻过栏杆,飞身往江岸纵去,即刻朝他背后抛出断剑。

断剑破空,不偏不倚,正中江毓后心。江毓发出闷哼,脚步却无迟滞,跌倒在岸上后,又迅速爬起身来,找到藏身角落里的云轩,捏指在唇边,吹响一声长啸,唤来一匹红马,将之扔上马背。

“伯父……”云轩颤声伸手。

“把昭霓找来。你去过一次,应当认得路,”江毓强忍剧痛,“齐羽今非昔比,让她多带些人手,不必考虑其他,只要能救得澜儿性命便可。”言罢,抬腿在马屁股上猛力一踹。

红马半身仰起发出长嘶,撒腿急奔,一路扬尘。

江毓亦已力竭,高大的身躯忽而颓然,重重倒地,激起一片尘埃。

云轩一路策马疾奔,心中悲郁。他虽不会武,却也看得懂眼下局势。薛良玉要只手摭天,便要摒除一切障碍,所有可能成为拦路石的,都不能留在世上。

天下岂有这样的人?世间岂有这么黑的天?

他悲愤不已,却也只能咽下怨恨,马不停蹄来到袁州,向荆昭霓说明情形。

荆昭霓不由分说,立刻带人赶往浔阳,先行潜入白云楼中查看情形,又悄然退出围墙外,回到一行人藏身之地。

“怎么样了?”云轩上前问道。

“她被关在一间新建造的密室里。”荆昭霓道,“蒙着眼睛,封了穴道,看起来……没有外伤。”

“那……那里边情形如何?”云轩神色焦灼。

“能换的人早都换了,薛良玉筹谋多年,早就做足了准备,就算能救到人,也改变不了大局。”

云轩咬了咬唇,神色凝重。

“云公子,你就在这等着,哪都别去。”荆昭霓拍了拍云轩肩头,看着他颤抖的身子慢慢复原,方道,“说好了,这次我们只管救人,不做他想。浔阳局势太乱,谁也无法保证当中有没有其他奸细,只能设法保住阿澜性命。”

云轩重重点头,没有说话。

“还有……往后要好好照顾阿澜。”荆昭霓又道。

“不必你说,我都会的。”云轩两眼含泪。

荆昭霓重重一点头,待人转身走远。

正值夜里,月上中天,照耀千里。

可这一瞬的光华,很快,便堕灭在重重云幕里……

楚天沉沉,暗夜茫茫。

凌无非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依稀记得回回醒来,都是因为毒发。

每日的饭菜里都有穿肠箭。到了傍晚,吕济安又会送来汤药,只有半副。

饭菜不能不吃,汤药不能不饮。不吃饭会饿死,不喝药,又会加速毒性发作。日日服毒,日日解毒,一日毒性更胜一日。

可这药也古怪得很,毒性虽重,却不会显现病容,不发作的时候,模样看起来同正常人没有两样,只是丹田气弱,难以动用武功。

简直生不如死。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猛地呕出几口鲜血,虚弱地支撑着身子坐起。他感到人中又被一片暖流糊住,随手抹了一把,手心已是一片猩红。

凌无非捂着口鼻重重咳了一会儿,忽而惨笑出声。

自己怎么就落到这般狼狈境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他又执拗着不肯放弃,想着唯有这条命在,才有微茫的机会逆转局势。

尽管这种想法,如今看来几乎已不再有可能。

他见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只茶壶,也不知有没有水,便扶着床榻,翻身下地,缓缓挪步过去,却觉脚下绵软使不上劲,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有什么吩咐,不叫下人去做,还要自己亲自来?”薛良玉推门而入,语气一如既往平淡。

“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凌无非坐在地上,平静问道。

他的心绪,早已掀不起半点波澜。

“不必着急。”薛良玉道,“近日浔阳发生了几件大事,贤侄你一定很感兴趣。”

“浔阳……我师姐?”凌无非蓦地朝他望去,“你做了什么?”

“哎,话不能乱说,”薛良玉道,“是齐羽叛逃,纠集不少江湖败类,杀了江毓父女,推江佑坐上白云楼主之位。”

“薛良玉,你……”凌无非一时激动,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胸腔大力起伏,浑身颤抖不止。

“哦,对了,”薛良玉在他身旁蹲下,道,“齐羽打算肃清一遍剩余的分舵,在此之前,就已将袁州和宿松县的两拨人,杀得干干净净。”

凌无非双唇颤抖,忽然一动也不能动。

他恍惚想起,宿松县的梁徂徕,似乎还有个小孙女。

豆蔻年华,天真可爱,生来便有一副侠肝义胆,会眨巴着眼睛,喊他和沈星遥一声哥哥姐姐,还拍着胸脯,说将来长大,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

可这些豪言壮语,却只能随着这条年轻生命的逝去,埋没于尘土。

想着想着,他不觉两眼泛红,合上双目。

两行清泪顺着鼻翼滑落,无声无息。

“要成大事,便不能过分仁慈。”薛良玉轻轻拍着他肩头,说得云淡风轻,“看看你现在这样,像什么?”

“像薛庄主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明白。”凌无非咽回眼泪,尽力压下愤怒,话音却仍有些颤抖。

“我不必明白。”薛良玉双手负后,挺直腰杆,道,“至少成王败寇,已成定局。”

说着,他顿了顿,眼底浮起一抹得意之色:“好好看着吧,接下来,会更精彩。”言罢,即刻走出门去。

凌无非黯然望向窗口,一言不发,忽然又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还回来干什么?若想要我的命,只管拿去。”凌无非道。

来人在他身后蹲下,递上一张字条。

凌无非低头瞥了一眼。

“已取药蛊解毒,平安无事。”

这八个字,出自夏慕青之手。凌无非愕然回头,正对上朔光的目光。

“情势所迫,不得不伪装投诚,还请少掌门见谅。”朔光碾碎字条,散为齑粉,抛在地上,“不知少掌门还记不记得,很小的时候,曾有一回,属下中了蛇毒,是夏公子不顾自身安危,救下我性命。”

凌无非怔坐良久,方缓缓开口:“你一直记得此事?”

“是。”朔光道,“救命之恩,当以命相报。只是……您想想景拓,至死都无人好好安葬。”

“我明白了。”凌无非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低下头去。

“会有机会的。您要相信,所有不愿受掌控之人,都在尽力而为。”朔光说完这话,又在屋中待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凌无非仍旧不言,只轻阖双目,靠在床沿。

仿佛只要闭上眼,听不到,看不见,这尘世的黑暗,便通通与自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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