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在南风馆的雅间中,一张一张的卷册交错铺平在地上和桌子上,纸上的字迹不同,但都是密密麻麻。
红木地板被黑白相间的纸张盖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
李泓澈抱着胳膊,垫着脚尖站在门的旁边,面无表情盯着满地杂乱的纸张,又回头,飞给还站在门外的李佑一记眼刀。
李佑比她高半个头,被她这一眼生生矮了一截,干笑一声。
“嘿嘿,你不是托我找你驸马的消息吗。诺,你看,这不找了这么多。我还替你都提前看了看呢,怎么样,我关心我妹妹吧,嘿嘿。”
李泓澈身着一身赤色直裾交领襦裙,一头墨发用赤色发带盘起,明明只有十九芳龄却已显威严之态。
她眯眯眼睛,琉璃色的瞳仁略带无奈地注视还在干笑的李佑,啧了一声,看回一房间乱糟糟的纸张,任劳任怨地垫脚进去,把纸一张一张拾起来,然后快速地整理。
这种东西全部这么随便地铺在地上,一看就是李佑八卦忍不住看万水的过往,这倒不是什么大事。
但要是让有心之人不小心看到,再传了出去,就有麻烦了。
李泓澈心细,心沉,对上李佑这种没心肝的,只得任劳任怨。
李佑看着满脸冰霜的李泓澈,有点心虚,想动手帮忙,被李泓澈一爪子拍开,说你越收拾越乱,你就站一个地别动就帮忙了。
他乖乖站在一个地方,摸摸鼻子,又搓搓手。
李泓澈麻利地收拾,忽然冒出了一句:“你不是都看过了,那你给我说说这个万水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佑赶忙接话,“啊,这个我可能和你说说。据说这个万水长得闭月羞花沈鱼落雁......”
李泓澈回想刚才拾起的几张万水的画像,一张和一张画的不一样,惟一的共性就是横竖也看不出漂亮。
李佑接着说:“据说那个万水有个诨名,叫三不相。”
李泓澈将拾起来的一叠叠纸张分类,“哦,只听说过有四不相,何来三不相。”
“说他世不像世,文不像文,侠不像侠。”李佑掰着手指头数,“世就是明明是南安王的世子,但是在江湖长大的。文呢,是因为听说喜欢诗文,但不写诗。侠就是听说武功了得,但不杀人。”
“那他来了不就被叫做四不相了,再加上个官不像官。”她开玩笑。
李泓澈心想,这么说来,万水必定是个不简单的,这么让人难以捉摸。
忽然她听到李佑一声哎呦。
她警觉地抬起头,查看李佑怎么了。
只看到李佑左手握着个拳,打在自己的右手上,“我忘了,我可是让人细细打听,听说他有个小相好呢。”
在李佑看不见的地方,李泓澈的指甲齐齐地穿透纸面。
而在李泓澈身后,李佑冷眼瞧着李泓澈的反应,心想:我倒是要瞧瞧我这冰雪聪明的妹妹,要怎么对她的心上人。
李泓澈看到李佑坐到自己的旁边,抓了把这桌子上的瓜子,剥着皮。
她知道他在观察自己,她挑唇,没有接话,拿着厚厚一摞纸张放在桌子上,开始一张一张读。
李佑看着没意思,他最烦李泓澈这点,太沉得住气,没有好戏可看。
同样,李泓澈心里百转千回,她倒不是真的在想万水有相好怎么办,她在想李佑是从哪里得来的风声。
倏忽,她佯装娇怒:“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佑一愣,复尔乐得开心,提到万水,李泓澈还是没能像往日一般平静,他声音里也荡漾着终于有好戏看的喜悦。
“你当年去南方修水利,自己往金陵去了两天,你不可能不去看自己的驸马。回来后,你对你的亲事也没有任何异议。”
他向着李泓澈凑近,像条蛇,“你若是不满意万水,一定早就用各种办法推了这门亲事。”
李泓澈没有将视线移开文字半分,背依旧挺拔,她听到李佑说出的五个字:“可是你没有。”
只见李泓澈终于和李佑对视,粲然一笑,昂着下巴,像只矜贵的猫。
“我想要的东西,一定是我的。”
她少见地抛出自己的欲望,李佑见此,心中有几分安心:纵然浸淫官场有段时候了,还是小姑娘心性,到底是好拿捏的。
李泓澈又将头低下去,细细看那些文字,心中却开始盘算,当年去南方修水利时,同她一起去的官员哪些有可能是李佑的人。
七月初七,七夕
商家们摩拳擦掌,今夜京城没有宵禁,正是捞一笔的好时机。
百姓们压不住心底的喜庆,今日二公主大婚,听说驸马要从公主府到皇宫接亲,这一路上,要经过浮云街和好几个繁华的街,一定是有看头的。
朝臣们在骂娘。
举国欢庆的日子,竟然,不放假!
天蒙蒙亮,朝臣们又来上班。
皇帝今天到没有像往常一样不耐烦,反而有点儿期待,前两日把查找刺杀万水凶手的事情吩咐给了二丫头,今天看看在朝廷上,她怎么给他编故事。
他心里门儿清,这么愚蠢的刺杀,肯定不是小心翼翼的二丫头动的手,估计是老四被人挑唆的,但两人今日怎么在朝堂上斗法,他还是有点拿不准主意。
朝臣们一一落座。
李泓澈坐下,发现自己旁边的座位空着,心里起疑。手上不自觉地摸袖子中带着的三枚铜板,悄悄地盘起来。
皇帝扫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李泓澈和李代,用平稳的声音,偷偷掩饰看热闹的欢喜。
“刺杀驸马的案子如何了?”
听此,李泓澈从座位上站起来,行了个礼,开始汇报:“儿臣同大理寺合办,最终查到,刺杀南安王世子的人,正是兵部员外郎李成何。”
四皇子眼睛中带了点笑意。
在皇帝疑惑的眼光中,她继续说下去,“儿臣查到兵部员外郎李成何与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勾结,私下卖官鬻爵,因怕南安王世子入兵部发现端倪,故刺杀万水。”
她又递出一封书信。
“此为儿臣同大理寺截获的两人之间沟通卖官的书信物证,请陛下过目。”
皇帝来了兴致,接过来书信,假意翻看。
这个李成什么,李什么何,反正他记不住名字的什么成何,是李氏旧族。他早就想找机会处之而后快了,今日虽然没有看到两个小狼崽子打架,得了这个意外收获也实为不错。
他放下书信,道:“既然如此,该论罪就论罪,该抄家就抄家,事情办的不错,你继续办下去吧。”
李泓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儿臣领旨。”
皇帝脸上又浮现一种迷之微笑,李泓澈心道不好。
果然,皇帝咳嗽了一声,开口:“今日二公主大婚,按礼制,太子也应在场。”
底下大臣心说:皇帝素来和礼制不熟,相看两厌,今日事出反常,又要作什么妖?
皇帝继续说:“朕想了想,还是要遵循古制,前些日子就遣人将太子从金陵迎回京城,今日刚到,太子上来吧。”
满朝上下霎时露出惊讶的神情。
李代身子不由得前倾,瞪圆了双眸。李泓澈也藏不住难以置信的表情。
两个人同时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不是,这个老头有病吧!
只见一个人背着光从殿门走进大殿,他身量高挑,穿着同李代一样,都是赤色衮龙袍,头戴乌纱帽。
待他走进,李泓澈才看清他的样貌,太子除了和其他皇子一样的桃花眼,其他五官长相更肖似皇后,高鼻樱唇,比李代多了一份凌厉,比李佑多了一份英朗。
太子行云流水地行了礼后,走至李泓澈右边空着的座位落座。
李泓澈坐得端庄,目不斜视,但是她右半边身子一动不敢动,心提在嗓子眼。
她素来如此不安,只不过掩饰得让人看不出什么痕迹。
皇帝似笑非笑,又开口:“之前二公主大婚之礼一直争论不休,一是驸马双亲不在京城,二是驸马在京城并无府邸,三是二公主不喜旧礼。最后定下二公主在皇宫等候,驸马从公主府到皇宫接亲,在皇宫拜堂赴宴后,留在宫中”
他环顾四周,接着说:“朕觉不妥。”
李泓澈面上含笑,忽然有点理解了为什么李佑变着法骂皇帝。
皇帝做得的确想一出是一出,做不了一点人事儿。
她听皇帝继续说道:“朕想,不如赴宴后,驸马在前,老三老四老五你们几个骑马在后,把二公主送回公主府。”
下面几个皇子面面相觑,李泓澈思来想去不知为何要有这般改动。三个人站起来领旨。
只有礼部的官员们看看彼此。
真好,又是要加班的一天。
真好,又是想弑君的一天。
当日黄昏
李泓澈坐在自己少时在宫中的住所——猗竹苑。她生母性肖,原先只是个小宫女,生下公主后才被封了个小小的常在,后来因为李泓澈越来越争气,近几年才被封了嫔。
自打李泓澈向皇帝表明,要参与到这场争权夺利的斗争里,她就被送到皇后处养。
俗语言:隔层肚皮隔重山。
宫里的女人更是如此,皇后也不意外。皇后令皇帝给李泓澈赐了一个单独的殿,也就是猗竹苑。
李泓澈现下被梳好了妆,换好了翟纹霞帔,凤冠却并未佩戴。
她看着桌子上放置的九龙九凤冠,又细又白的手指描绘着最前头的龙头衔着的红色宝珠,心思却半点不在大婚上,反而想着今早朝堂上,皇帝让她去抄兵部员外郎李成何的家。
今早下朝后,她没有立马行动,反而借着成婚的由头,说推迟几天。
她看着凤冠上的龙,眉眼染着笑,这是最真心不过的快乐,她在等李成何给她的贿赂。
钱和权,都是李泓澈的良方,专治她的贪欲。
如果李成何给的足够多,她想,她可以考虑考虑怎么让他走得好受一点,但是无论给的多少,这个人是不能留的。
正出神地想着,她忽然被外面传来的一声“李琢儿”喊醒。
她想外面抬头望去,眉心不自觉地皱起。
一位身披胭脂色对襟广绣长衫,内着缃色桃花刺绣裙,穿得像朵花似的妇人身后伴着两个小丫头,大着步子向屋中走来。
见她走进,李泓澈站起,对面的妇人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李泓澈才喊了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