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那个妇人在房子里随意地转,东瞧瞧西看看,一会还摸摸装饰用的大红流苏。
李泓澈坐下,冷眼旁观这个女人要来做什么,婆子丫鬟被她支到门外。
不一会,她看肖嫔走到桌子前,媚眼瞅到凤冠,嘴上阴阳怪气地大声说道:“呦,这凤冠可是和皇后封后时是一个等级了,你这个公主做得是愈发有出息了,怎么也不想着,帮衬着你娘,帮娘的位份也给升一升啊。你看四皇子的母妃,都是贵妃了。”
说着,染着蔻丹的手指娇弱无骨地想去抚摸凤冠上的花钿,还没碰上半分,就被李泓澈用帕子挡开了。
李泓澈对她这个亲娘的感情很复杂,还记得小时候在肖嫔身边时,肖嫔和她相依为命,母女情深,可是自从她搬到猗竹苑的那一刻起,肖嫔就像渴了许久的人,缠上了李泓澈这颗汁水丰厚的果子。
肖嫔没在意被挡住,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扭着坐在李泓澈旁边,继续说:“我给你讲,你那个父皇就是不疼你,前几日四公主一落地,就取了名字,叫珍儿。你再看看大公主和三公主,不都叫琼儿,琅儿的,都是宝贝。就你,是你搬到猗竹苑才起的名字,还叫个琢儿,琢什么啊,连个贵重物件都不是。”
李泓澈自然不在意名字这些,她生母宫女出身,能有今天的造化,全靠自己,她不在乎她的来路,只在乎她的前途。
她站起,好似那笔直的弓,又似天地间最锋利的一竖。
只是,她今日凝视着肖嫔,好似在看她的故都,她说:“我今日成婚。”
说不在乎是假的,她希望她的生母可以替她着想一点,而不是为了肖嫔自己的位份。
此时她才知道,她竟然没由来对亲情如此执拗。
人也是奇怪,偏偏丢下自己想要的,去换世人称赞的。
肖嫔不敢直视她,把扇子抡的像是要展翅的蝴蝶。
“我当然知道你今天成婚,有什么区别,不还是一样住在你那偌大的公主府,只不过多个男人,你这么厉害,他能拿你怎样?你自小主意那么大,我又能怎样?”肖嫔的语气透着不耐。
听了肖嫔这几句话,李泓澈垂下眸子,睫毛轻颤,复尔,她抬起眼帘,眼中又恢复了清冷。
她又坐下,身边的人也没说话,只剩扇子飞动的声响。
最后,肖嫔耐不住寂寞,起身告辞。
见她站起来,李泓澈用平平静静地语气开口:“父皇喜欢文采兼具,雅致素净的女子,猗竹和我的琢,是源自《诗经》中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还有,你不必穿的如此鲜艳,父皇喜欢清新淡雅的颜色。”
母女俩别的不像,气人的功夫如出一辙。
肖嫔听到后身子愣了一下,但她并未转身,只是加快步伐往外面走去。
夕阳像是挥毫泼洒的鲜血,惨烈又辉煌。
李泓澈配上冠冕,手执团扇,后面跟着一排排红装的宫人们,一步一步从猗竹苑走向宗庙。
一路上,她反而不想往日一般,先下她心中什么念头也没有,既没有想着前朝的纷争,也没有想着后宫的争斗,她只注意脚下的每一块路。
每一步路,都不能走错。
宗庙里皇帝和皇后端坐,皇后肃整威严,皇帝吊儿郎当,李泓澈按规矩分别拜了四拜。
皇后声音带着庄重,叮嘱李泓澈夫妻和睦之类的。
其中含义,其实就是你性子要强,手腕不软,万水估计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俩干架不要放在明面上,要不影响我们皇家的颜面。
李泓澈一一应下,她名义上是被皇后养大,她和皇后虽非亲近,但是她对皇后,心中一直有敬。如非皇后默认了对她的庇佑,在吃人的深宫中,她还真不一定能活到开府,这些她心中都明明白白。
对皇帝,她仅仅做到礼数周到,她心中暗想,甚至皇帝对于礼数周不周到也不并在意。
他到底在意什么?
李泓澈透过扇子偷偷盯着座位上的皇帝,窥探中藏不住欲望。
不管皇帝在意什么,她心想,皇帝坐的这个位子,看上去真好。
皇帝本来好端端地说着套话没瞧她,说完后忽然掀起眼皮,看向李泓澈。
李泓澈赶忙垂下眼睛,戴上名为乖巧的面具。
只是皇帝无端一眼,便让她慌了心神。
时辰已到,礼官传来说驸马已经进了宫门,李泓澈被披上了红盖头。
她眼前一片红,被冠冕压得沉沉,被引着最后终于到了长生殿。
殿中想必已经不是上朝时的摆设模样,但她看不到,只是猜测估计殿内两侧摆上了宴席,皇帝和皇后应该坐在红色地毯的顶端。
公主出嫁的宴席向来是在驸马府中举办,所以,礼部期初争执不休用宫中的哪个殿宴请,他们原先并未考虑上朝用的长生殿。李泓澈听此,找父皇拍板决定了长生殿,她不是什么清高的人,她在乎这些。
要用就用最好的。
她手中牵着红绸的一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后被带到后堂。
按照规矩,公主应该进洞房,等驸马宴饮毕了来掀红盖头。
但李泓澈要是能安安生生地坐到晚上,她就不是李泓澈了。
她端坐在备好的偏殿中,宫人立马去唤万水掀红盖头。
这一天里,万水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在金陵,不是没有参加过别人嫁娶宴饮啊,怎么京城人的成亲和金陵半点不一样呢?
不愧是京城,风俗就是开放哈。
直到他被宫人牵引去掀红盖头,他人还是云里雾里的。
他顺风顺水过了二十年,头二十年诗酒年华,要情有情,要友有友。忽然一下子告诉他是真命皇子,他细嚼慢咽地接受了,一上京城,又来参加这个千奇百怪的成亲礼。
好生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又好生新奇有趣。
李泓澈第一眼望到的,就是眉头因为疑惑微皱,但是眼神中藏不住好奇的万水。
她坐着,眼神仰视,眼尾的一抹胭脂给她添了一抹秾艳,但是万水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位妹妹我好像见过。
当然见过,李泓澈去金陵的时候,想尽办法不声不响地和万水见了一面,只不过她没想到他还会记得。
所以,当李泓澈看着面前的万水怔在自己面前,心中还是有些迷惑。
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应该,也没有到惊为天人的地步吧?
李泓澈也瞪回去,剑眉微颦。
两个人,就这掀盖头的姿势,大眼对小眼。
外面立着的礼官偷偷朝屋里瞟了一眼,这俩祖宗干嘛呢,不会看上了吧?这一会得禀报皇上一声。
倏忽,万水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睡凤眼中染满了戏谑,他挑着盖头缓缓站起来,抱着胳膊,松松垮垮地站在李泓澈面前。
李泓澈心想,这才像是两年前见到的万水的样子。但刚刚万水怪异的举动,她心中还是耿耿于怀。
她假装不在意万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自顾自地摘下冠冕,褪去霞帔,等到要换去广袖袄时,李泓澈抬眼,微微扬首,望向万水,意思是劳驾您移步。
红烛落了一滴泪,李泓澈被彤彤烛光映着,人面桃花,纵是无情也动人。
万水被看得有些脸热,脚尖一滑,溜到屏风后,又蹭到门外。
李泓澈偏偏头,确定万水已经老老实实地走了,才换下大婚服,换上同样是大红鸳鸯纹的常服。
少顷,李泓澈更衣后,推开门,她以为只有礼官一人等候,没想到万水和礼官一左一右站着门外,活像是两尊门神。
许是万水散漫的性子太能感染人。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李泓澈看着万水需要仰头,轻飘飘看完一眼,就转回头向前走。
她语气轻闲,礼官听了心中一撼,二公主对任何人素来亲和中带着距离,从没见过这样熟稔自然的语气。
他架起左臂,让李泓澈虚扶,语气中夹杂着轻松的玩笑:“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卒,怎么也得公主提点着小的呢。”
长生殿上,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万水和李泓澈两人重返大殿,在歌舞后,一桌桌敬酒,皇帝不睬礼法,臣子觥筹交错,气氛出奇的好。
这对新人身着红衣,在长生殿中颜色各异各怀心思的众人中穿梭斡旋。
待到李泓澈引着万水到李佑案前,李泓澈尽职尽责地给万水引荐。
她笑意盈盈,“此乃三皇兄李佑,最是不拘一格,颖悟绝伦。”
万水脸上带着笑跟着说,“三皇子殿下有礼,我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也听闻殿下美名。”说完举起酒杯,敬了一杯。
李佑同样饮完杯中酒,说了几句奉承话,之后说了一句轻描淡写地话,才落在了李泓澈的心上。
他说:“我心思不静,只喜自己做做生意玩,今日上午还小赚了一笔,万水兄若是有兴趣,咱们一起合作啊。”说完,抱着胳膊眯眯眼笑起来。
李泓澈心生愉悦,眼中的笑多了几分真。
看来,李成何的贿赂,到账了。
没再多话,李泓澈携着万水向四皇子太子和朝臣们一一敬去。
正在兵部侍郎面前,李泓澈说着场面话,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声响,引得李泓澈和万水同时侧目。
只见一位身着华服,大腹便便的男人扑通一下,朝着李泓澈所在的方向跪下。
李泓澈心中半惊半惑,不禁向旁边退了半步,不巧撞到了站在身旁的万水,她又想向前一步躲开。
没想到万水将温热的手掌轻轻放到她的肩上,李泓澈也没偏头去看,只是晓得万水的意思,就没再动。
这一细碎的动作和李泓澈同万水贴靠在一起的姿势,尽收皇帝眼底。
那边的男人也并未停止悲呼喊,“泓澈公主,借着您大喜的日子,老朽拖着这个半截入土的身子,向您乞求一件事,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一条活路吧,要杀要剐就让我来吧。”
说完,男人满脸横肉的脸上泪水纵横。
此乃李成何的父亲,皇帝的弟弟,赵王。
将事情挑到明面上,是最鲁莽的法子,但也是此时最恰当的法子。
本是热闹的长生殿忽然变得寂静,所有视线都盯着李泓澈,将她盯得死死的。万水紧贴李泓澈身后站着,他能感觉到李泓澈整个脊柱一直到脑后,都是僵的,气息和心跳不自觉加速。